我想就“笔墨和黄宾虹笔墨研究”这个题目,提纲挈领的谈几点想法,请大家批评。
一、关于笔墨。
1、笔墨是中国画最基本的语言方式,也是中国画特有的审美对象和审美价值。黄宾虹说“国画民族性,非笔墨无所见”,即包含着这样的意思。造型、构图、色彩是所有绘画的要求,只有笔墨才是中国画的特殊要求,是它的独特语言和审美追求。
2、“肌理”制作对中国画的表现力有所丰富,但“肌理”不是笔墨,很多人把“肌理”混同于“笔墨”,模糊了中国画的语言特性,其结果会导致中国画特色的消失。
3、“中国画回到原材料”“笔墨等于零”是中国画取消论的不同表达。所谓“回到原材料”,就是从传统观念和笔墨形式退回到作为材料媒介的笔、墨、纸、绢,其结果必然是删除、抛弃中国画的传统特别是笔墨传统。一些新闻机构热炒“笔墨等于零”论,充分暴露了大众媒体对中国画的无知和无原则态度。
4、笔墨的地位和价值本不是问题,对其价值的怀疑否定产生于20世纪激进主义思潮,盛行于西画家所统领的中国画改造运动。随着激进主义思潮和以西画改造中国画运动的消退,笔墨的价值正在重新得到广大画家和观赏者的认可与重视。
5、重视笔墨并不以否定中国画的多元现状为前提,正是基于对多元现状的认同,我将中国画分为“传统型、泛传统型、非传统型”三大类型,认为它们各有价值,应当用不尽相同的标准衡量它们,以克服造成混乱的“异元批评”现象。
6、轻视笔墨与中国画鉴赏力普遍低下的现象有绝大关系。许多画家、批评家、藏家甚至鉴定家看不懂传统中国画,不懂笔墨,不能分辨笔墨的高下优劣。这种现象与审美意识的时代变化有关,但主要是20世纪激进文化思潮和美术教育造成的。源于西方模式的现代美术教育以西画改造传统中国画,必然出现这样的后果。重新发现传统,通过教育、市场、收藏种种途径提高对中国画的鉴赏力,应当也必定会成一种新的自觉。
7、应特别重视对传统笔墨理论的现代释读。脱离特定背景、不懂得笔墨技巧、胡乱解释笔墨的现象应该改变,用现代汉语解读古代画论应当成为美术教育的基础课程,中国的艺术史学者必须承担这份责任。
8、笔墨是视觉的,是一种感知对象。研究它,首先要懂它,要看得进去,能够感受、体味它。这需要一个过程,需要鉴赏的积累。只有接触与熟悉大量作品,能够品出其奥妙,觉察出其惨淡微茫与千变万化,才有可能对它进行恰当的评说。美术史教学要让学生接触原作,接近经典,品读笔墨。
9、新时期以来,中国画家一方面革新创造,一方面重新发现传统,对笔墨有很多新的探索、新的发明,积累了很多经验与教训。有必要对它们加以清理,加以总结。笔墨有它的常轨,也是不断演变的,总结新的笔墨经验,是史论研究的不可缺少的。
二、关于黄宾虹的笔墨和笔墨研究
黄宾虹的笔墨和笔墨理论,曾经被长期忽视,最近五、六年,突然热了起来。这首先与市场有关。大凡“热”起来的东西都会产生泡沫与误读。一些人喜欢黄宾虹,并不是看懂了他的笔墨,而是把黄宾虹误读为“现代”;一些人把他偶像化,并不理解了他的画论,而是借助于黄宾虹表现自己的高深。
1、“集大成说”
论者说,黄宾虹的笔墨是集大成的笔墨,黄宾虹的笔墨丰富多彩,但很难说是“集大成”。从黄氏作品和画论可以知道,他的画风很独特,对笔墨有很强的选择性,如重文人画而轻院体画,重南宗轻北宗,重新安派和金石派而轻四王吴恽和扬州派;即便同是金石派画家,他推崇道咸画家而贬吴昌硕,视吴派为“恶派”;他推崇宋画,但是对于同样推崇宋画的金城、吴湖帆、张大千,陈少梅等,他极少肯定。他自己的作品,除了一些勾勒临摹之作,真正接近宋画的几乎没有。黄宾虹主要画山水,他的笔墨论述大抵也围绕着山水画进行,很少涉猎人物画和花鸟画,虽然山水画的笔墨最为丰富,但它与人物、花鸟画的笔墨毕竟有很多不同,不能一偏概全。此外,黄宾虹的笔墨和笔墨论述,主要围绕、针对写意画而不是工笔画。在黄宾虹看来,院体画属于所谓“君学”,不可取。从艺术史的角度看,这看法的偏颇性显而易见。黄宾虹的笔墨理论与他的个人经验密切相关,有其深刻丰富的方面,也有其个人的局限性。这怎么会是“集大成”?
2、“道咸中兴说”
这是黄宾虹晚年一再重复的观点。在他看来,元以后的中国画就衰落了,到清代道咸年间,一些画家以金石书法入画,于是中兴。但无论从整体艺术成就、具体画家,还是从笔墨的角度衡量,黄宾虹推重的道咸画家如吴让之、胡石查、奚铁生、姚元之等等,真的超越了明代的吴门四家、董其昌以及清代前期的“四僧”、“四王吴恽”、新安、金陵、扬州诸派的一大批画家吗?以金石书法入画促生了新的笔墨风格,但不能因此说金石派画家在笔墨上超越了前两个世纪,成为所谓“中兴”。黄宾虹自己的说法也是相当混乱的。譬如,他一方面说道咸以前“衰败”,一方面又大大称赞这“衰败”期的画家如沈周、启祯间文人画家以及清初新安派、龚贤等,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他在给一个学生的信里还说过这样的话:“古画康熙以后可不看,古法已失传”,对黄宾虹而言,“古法失传”四个字几乎是最低的评价,这不是对“道咸中兴”说的自我否定吗?我想,我们不能对如此矛盾的说法视而不见。事实上,以金石书法入画的道咸画家首先继承了前代画家(特别是董其昌和四王)的笔墨传统,他们在笔墨上与康乾画家的同更大于彼此的异,这如何是“衰败”与“中兴”的关系?“道咸中兴说”确实很独特,但我们只能从画史的真实出发,并且真正了解他提出此说的由来和动机,不能因为是大师说的,就一定是真理。这不是艺术史研究应有的态度。
3、黄宾虹的画家评论
黄宾虹对古今画家的笔墨评论很多,有很多精彩之论。不过,黄宾虹有很强的家乡里桑梓之情和民族情怀,对新安一带画家特别是晚明及清初遗民画家如李长蘅、程孟阳、程松圆、项圣谟、恽向、程正揆、黄道周、戴本孝、邹之麟等有特殊的好感,评价也很高。但掺入了情感因素和政治因素的艺术评价难免偏颇,需要我们作仔细的辨识。对同时代画家的看法更是如此,黄宾虹长期生活的上海、北京,有很多画家,他相与交往的很有限。上海及江浙的吴昌硕一派,他看不上;冯超然、吴湖帆、张大千、贺天健、吴琴木、张石园等等,他也极少提及。在北京,他和齐白石、陈半丁、萧谦中都住在西城,却几乎没有来往,金城的诸多弟子如胡佩衡、秦仲文、惠孝同、陈少梅等等,他认为都是院体画家,也没有来往。当然,北京画家也多不理解、不喜欢他的画。在这样的情况下,彼此未必恰当的褒贬,也需要我们加以冷静的分析,不必以黄宾虹的是非为是非。
4、傅雷论黄宾虹
傅雷与黄宾虹有多年交往,是最早评论推崇黄氏作品的评论家。傅雷兼通中西,但比较而言,他对西方绘画的了解甚于对中国画的了解。但他对黄宾虹的评介,似乎有一些误读,即他把对强调个人主观性的西方现代艺术的理解,融入了对黄宾虹晚年山水的评论,如喜欢黄氏作品“山不似山,树不似树,纵横散乱,无物可寻”的特色,认为黄宾虹的一些粗笔画“近于欧西立体野兽二派”等。这种误读并不奇怪。当代一些搞西方现代艺术的年轻画家,反而比一些传统画家更喜欢黄宾虹的画,也出于同样的原因。黄宾虹晚年作品笔意恣纵,墨色浓重,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传统规范,在形态上有些接近西方表现主义艺术,人们产生误读是很自然的。黄宾虹对于西方绘画也有误解误读,如他一再说“不出二十年,画当无中西之分”,说中国画与西画“所不同者工具物质而已”,就是如此。当下有人说,黄宾虹是“中国的印象派”,也是如此。傅雷的《观画答客问》一文,对黄宾虹的笔墨有过精彩解说,但这篇华美的古文,大抵是以“写实-表现”的理论来解释黄宾虹的笔墨,再加上“离披点画”“脱落凡俗”一类的前人成说,并没有从笔墨史的角度解释黄宾虹的笔墨,没有把其笔墨的独特处拎出来。我们对傅雷的评论,也应作恰如其分的分析,而不要因为他是“大家”,就只会称颂。
5、独创与阐发成说
黄宾虹对笔墨的许多论说,如五笔七墨、一波三折、浑厚华滋等等,并非他的发明独创,而是阐发或综合前人的成说,像“浑厚华滋”,是从董其昌那里承继过来的,董说过“山川浑厚,草木华滋”。自元以降,笔墨论多得不可胜数。黄宾虹的画论不乏独造发明,但更多的是结合自己的艺术经验,对前人论说加以阐发、强调,或加以综合,或将它们极致化。这无疑也是一种创造性的工作。一些论者不加考察,把“五笔七墨”等等一概说成黄宾虹的发明创造,说他是“中国文人画的最后的总结”等等,是很不恰当的。黄宾虹的画论,大都是在特定情境中写的,我们应该将他的论述放到特定的语境中,在上下文的联系中加以考察。这些常识性的道理,往往被我们忽略。
6、玄学化趋向
近年一些著作谈黄宾虹的画论,往往有“玄学化”倾向。比如,我的朋友王鲁湘在他的《冰上飞鸿》一书中说,黄宾虹笔墨的“原点”即“点”,而这个“点”就是“太极”。这个“太极”与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苏珊朗格的“生命形式”说、现代的全息理论相通,因此,黄宾虹的笔法也就是“太极全息笔法”,黄宾虹的“每一个点,每一道线,都是一个太极。”“太极笔法”也就是“中国古典画论的总结”,黄氏作品就是“中国传统绘画的最后完成。”鲁湘文字奇肆雄辩、高屋建瓴,有许多独到精彩的见解,但这个“太极笔法”说,我始终不明其深奥。我看他是把黄宾虹的笔墨和笔墨理论玄学化了。黄宾虹以太极图比喻笔法,无非是指笔法的一勾一勒、不垂不缩、不往不复诸特点,似乎没有那么高深。讨论笔墨一旦离开了具体的笔墨形态,就有点危险。我不是说笔墨和笔墨理论没有相应的思想根源,不能做形而上的解释,但这种解释要合乎笔墨实践的逻辑,不能脱离小心的求证和中间环节,更不能脱离笔墨的感性特征,把它从地上拔到天上。笔墨并不神秘,黄宾虹也没有将它神秘化。中国的笔墨理论,和传统关于刚柔相济、虚实相生、美善结合、生生不息、法自然、任逍遥,以及阴阳相生相剋等等观念有深刻联系。但这种联系就在技巧化、程式化的笔墨形式之中,只有通过对笔墨的视觉感受与品味才能体悟到。把感性的笔墨与象征符号式的“太极”划等号,“笔墨”二字就成了空洞的文字游戏,这是黄宾虹始料未及的。笔墨首先进入我们的感官世界,进而进入我们的心理世界、经验世界。它是一种有意味有生命的形式,一种精神的载体和象征;它显示为特定风格,体现出某种格调,那格调和画家人格有内在的关系。黄宾虹所说的刚柔得中的、浑厚华滋的、江湖的、市井的笔墨,都是落实到格调层面,而没有丝毫的玄学化。玄学化无助于理解黄宾虹和笔墨。
以上几点粗浅看法,请大家批评指正。刚才范景中先生说,对黄宾虹研究应该有一个新的开始,我真诚期盼这个新的开始。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