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学兴
金石学肇始于宋、明,兴盛于清中叶乾嘉时期。有谓乾嘉文人因恐惧朝廷的高压政策,屡兴“文字狱”而避隐于金石考据,于故纸堆中讨生活,寻章摘句;一反宋明理学而吟风谈月,逍遥物外,此说诚是。然金石器皿、碑版砖瓦的古媚之趣,美不胜收,确实令人醉心。
单就书画艺术一道而言,清初大体仅承朱明遗绪,画宗四王,书尊赵董,继承有余,发展不足,以至于末学有萎靡不振之象。及金石学兴,碑版砖瓦文字中的古姿生气使书画得以重光,若阮芸台书法之雍穆峻朗,钱大昕隶书之古拙冷艳,张廷济行书之坚劲古媚,丁敬身、黄小松隶书之恬澹超迈,洪亮吉、孙渊如篆书之遒美挺拔,张燕昌、汤贻汾飞白书之疏朗古逸等等,画若王蓬心之朴茂华滋,王椒畦之爽利疏秀,金冬心、罗两峰之天机纵逸,方兰墀、奚铁生之松秀古澹、吴清卿之拙朴雅逸等等,笔墨通透,皆着重在一“写”字,这与金石趣味的掺入不无关系,可谓重振书画雄风之“特健药”。
由于地理环境的原因,江南极少出土青铜器,除了文字瓦当特产于关中外,古砖的出土,以江南为大宗,湖州与绍兴为两大重镇,古甓文字之精美,各有千秋。湖州多汉砖,绍兴多晋砖,集藏者各有旨趣,有以研究历史为主,砖必求完整;有以欣赏铭文字体妍媸为要,残断不论。我属后者,随喜而已。
古砖收藏
古砖收藏,代不乏人,我最先接触的书籍,是湖州陆存斋的《千甓亭古砖图释》,图板铭文之精美,汉晋古韵之趣味,令人爱不释手。常常感喟陆氏集藏之丰富与古缘之深,曾听说其在湖郡四乡张贴广告,重金收砖,轶闻不绝。其实他是获得了同郡其他藏家陈抱之、钮重熙、王渔诸人的遗藏而成为大藏家的。集之不易,遂为世重。其他尚有张燕昌《三吴古砖录》、冯登府与释六舟各有《浙江砖录》、周中孚有《杭嘉湖道古砖目》、徐熊飞有《古砖所见录》、吴廷康有《慕陶轩古砖图录》、陆增祥有《砖砚斋砖录》,吕孙有《百砖考》、纪大复有《古砖品》、宋经畲有《砖文考略》等,特别是宋经畲的《砖文考略》,条理清晰,有筚路蓝缕之功。海宁邹适庐的《广仓砖录》中还特辟“专(砖)门名家”一栏,介绍历代藏家之特色名砖,可见晚清藏砖之热。
如果说钱大昕、江艮庭、陈介祺、张廷济、俞曲园、吴清卿、沈寐叟等名家书法得力于金石碑版,那么,王蓬心、王椒畦、黄小松、陈曼生、六舟、赵之谦、吴昌硕等的绘画则渊源于砖铭瓦当;黄宾虹也喜收藏古玉古砖,从中激发笔墨用色之灵感。故近百年来,文人士大夫对古砖可谓情有独钟。
汉晋砖砚
我收藏的第一方砖砚,是三国孙吴的“建衡二年”铭文,红木天地盖,我父得之于桐乡陆磊庵处。砖砚发墨快,便于书写,所以我随身携带。后虽播迁无定,困厄频经,常有将藏品换米之举,但此砚始终不离左右,相伴晨夕,屈指已30余年了。我自题铭文曰:“蕉窗静对磨兜坚,一勺玄羹味葛天。点翠墨,洒云烟,古心相伴建衡年。”
而今地不爱宝,开发商推土造房,古甓四出,我陆续在网上购得不少。一般收砖者皆喜完好,以品相精整为尚;我却只喜半砖,惟年号数字完足,字硬质坚,断折残缺,正中下怀,人弃我取,亦足自娱。断砖制砚,自古已然,再配以紫盒檀盖,化无用为有用,心与古会,题诗跋文,使古甓生辉,趣味无穷。所谓花小钱得大乐趣,何乐不为耶。
因为汉砖做工极为讲究,先须将泥土淘洗,捡出砂砾杂物,然后入模制砖,火候适当,不挢不裂,故后世有取作磨刀之用者,可想其坚硬程度。至两晋而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烧砖业亦每况愈下,愈出愈劣,甚而有烧不半日而出窑者,虽一砖之微,亦可窥政治民生之一斑。又汉人颇重砖铭,模文多请工书者为之,大都精美绝伦;而晋砖多匠人自为,错谬拙劣者多,即此亦可折射文化现象与书法嬗变之过程。造房建屋,古人亦有砖铭标记,但经历战火,沧海桑田,千百年后,荡为烟尘。惟墓砖深埋,土掩地护,得以保存至今,使后人能一睹千余年前先民之手泽,大可发思古之幽情矣。
千金雅物
吾国民俗,向有所忌,古砖出自墓中,均视为不吉之物,偶有发掘,弃之唯恐不快。然于好古者眼中,那是千金难求之雅物,若张廷济、冯登府、六舟、吴廷康他们只是偶然在民间猪舍茅棚或河干溪滩间得之,哪怕只有一字半文,亦弥足珍贵。他们或纪以诗,或志以文,留下不少考古文献。我平素颇多注意于此,陆续搜集有关文字,著有《古甓洞天录》数卷,集腋成裘,以期日后逐渐完善。
人们以为砖瓦贱物,谅无作伪,那倒未必。罗雪堂《俑庐日札》云“光绪癸巳,萧山鲁瑶仙观察燮光,以麟元砖见示,文曰‘汉麟元元年九’六字,反书。案汉无麟元纪年,而砖文似非赝,殊不可解。”又谓“瑶仙好作赝砖,吾乡王子献所印《越郡砖文》,多是鲁君伪造。此似非赝。”其实汉无麟元,此砖必伪无疑,但由于伪造手段高明,连雪堂翁也疑神疑鬼起来了,可发一噱。近今作伪,尤多狡狯,有以无字古砖刻上汉代年号者;有以晋“永康”改刻汉“永建”者,有以晋“永和八年”改为汉“元和八年”者,岂知东汉元和只有四年,令人捧腹;有以“泰和四年”斩头去尾而改为“永和九年”者;更有阴刻“永和九年”者,花样百出,莫名其妙,初入门者易上其当。可见只要能换钱的东西,必有造假者。
乾隆间阮芸台督学吾浙时,喜集古砖,家有“八砖吟馆”,然张廷济亦有“八砖精舍”,冯登府更有“八砖五砚斋”,此处“八”字并非实指,而是较多之谓。我生正逢时,非但见“柏林墙倒”,更遇古砖空前出土,尤喜三国时吴国的“凤皇”砖,曾得“五凤三年”砖,遂名书房为“五凤砚斋”;实则吴国年号中之黄武、神风、天玺更难搜集,只是“五凤”文昌,吉祥意厚,故乐为之号。知堂老人因得“凤皇三年”砖,珍似拱璧,曾以铭文拓片用朱色做成信封,纷飞天下,可见古砖与文人之因缘至契至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