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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学与近代中国画——兼论黄宾虹的“中国画道咸中兴”说

2015-04-09 23:18:23 中国书法美术
  摘  要:“碑学”不但振兴了晚清书法艺术,同时由于用笔方法和笔墨意趣的重大改变,也深刻影响了“书画同源”的绘画艺术。因此,“碑学”之兴起,也是促成中国画变革的重要因素。黄宾虹首揭“中国画道咸中兴”说,指出金石碑学对于近代中国画之重要意义。晚清的“碑学”,上承“乾嘉学派”的金石考据之学。但其质朴雄强的美学意蕴,则直接清初遗民学者们追溯民族文化本源的学术精神。
 
  关键词:碑学 中国画 道咸复兴
 
  自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的数十年间,在中国封建社会行将崩溃,旧文化面临重大转折的大背景下,延续了一千多年的文人书法和绘画,也都经历了一次巨变。大约始于道光、咸丰,盛于同治、光绪年间的“碑学”,掀起了一场书学革命,使晚清书坛“振刷一新”。在绘画方面,随着西方文化、民主思想同时输入的欧州绘画艺术,从观念到技法,都对旧文人画形成了强烈的冲击。与此同时,新兴的“碑学”书风,也潜在、深刻地改变着旧文人画原来的用笔方法和“笔墨”观念。同、光年间,正是基于这内外两方面的动力,“海上画派”崛起,并开启了近现代中国画的全新局面。
 
  然而近年的书法与绘画史论,对于近代史上的这一次审美思潮的转换,却从其文化意义上作出了颇为不同的判断:晚清书法的变革,被归之于传统文化自身范畴的“碑学”。而近代中国画的革新,则被认为主要是接受了外来文化的因素。近半个多世纪以来的美术理论研究,关于晚清书学的这一巨变对中国画所造成的影响,显然未能予以足够重视。正因为“碑学书风对近代绘画之影响”这一课题研究的缺失,致使“同源”了一千多年的书法与绘画,似乎在二十世记开始了文化范畴意义上的“分流”。近现代中国画的许多问题,也难以从美学理论上得到圆满解决。因此,出现诸如“中国画穷途末路说”之类的论调,也就不奇怪了。
 
  早在五十多年前,黄宾虹先生首揭“中国画道咸中兴说”。认为近代中国画之振兴,实肇始于晚清道、咸之时。此论正触及到“金石碑学”对绘画的影响这一重要命题。但由于这一深邃而独到的见解与一般清代绘画史论观点不相符合,因而长期以来不被理解。在思想日益开放,理论研究更加深入的今天,对于宾虹先生晚年反复阐述的这一观点,应该予以重视并加以研究。
 
  论及晚清“碑学”书风对近代中国画用笔方法和笔墨意趣的改变,还必须从文人画的“书画同源”这一传统命题谈起。
 
  一、“帖学”书风与文人画的渊源关系
 
  中国古代绘画理论很早就有“书画同源”之说。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其“叙画之源流”、“论顾陆张吴用笔”诸章节中,都一再论述了绘画与书法二者之间的密切关系:“书画异名而同体”、“工画者多善书”、“书画用笔同法”。显然,数千年来,因为所使用的工具(毛笔)始终相同,所以书法与绘画不但“同源”、“同流”,而且也“同法”。
 
  在古代封建社会,书法又被认为是文人士大夫最高雅的艺术。因此与书法“同源、同体”的绘画艺术,自然也就是“文人画”了。是否以书法用笔作画,便成为区分“文人画”与“画工画”的准则。那末,在千多年文人画从产生、发展到衰退的全过程中,与其“同法”的,究竟是怎样的书法用笔呢?
 
  自魏晋以来的书法,“八法”既完备,真楷即成熟。东晋时,在山灵水秀的江南一隅之地,汇萃了大批南迁的文人。正是在这样浓厚的文化氛围之中。中原雄健质朴的书风,经江南特定地域人文的浸润滋养,一变而为隽逸、流美。书法艺术特别是行草书达到了前所末有的高峰。行草,不过是真楷运笔财点划的快捷与绵连而己。但却更加便于个性、情感的抒发。此时书家辈出,个性书风亦成熟。南迁仕族中,河东卫氏一门皆以书名。而传习了卫夫人(卫铄)笔法的王羲之,则标志着士大夫书法艺术的颠峰,被后世书史尊为“书圣”。
 
  “脱尽隶意”是书史的一大转折。含蓄典雅的东晋书法,不但开启了文人书风,同时也由此肇始了文人画之契机。大约与王羲之父子同时,以“畅神、寄兴”为宗旨的文人画也己产生,从此奠定了此后千多年中国书法和绘画艺术的共同审美基调。
 
  在用笔方法上,东晋、六朝绘画也完全与当时的书法相通。据《历代名画记》所载,刘宋画家陆探微有“一笔画”之法,即源自东汉张芝的草书。而萧梁时的张僧繇,其画法也全用卫夫人的书法用笔:
 
  “点、曳、斫、拂,依卫夫人笔阵图。一点一画,别是一巧。钩戟利剑森森然.又知书画用笔同矣。”⑴
 
  唐代书法和绘画艺术都有了更大发展。初、盛唐沿承二王为代表的晋人书风,是书法艺术的晖煌时期。产生了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等一批大家。而以张旭、怀素为代表的大草,亦由王书行草的高度熟练而来。其笔法的特点是:映带连绵之中,既有严谨的用笔规律,又体现纵肄飞动的气势。是法度与抒情的高度和谐与统一,将书法艺术的“流美”推向极至。而画风雄健纵恣,气势飞动的“画圣”吴道子。其笔法正是师从张旭的书法而来:
 
  “国朝吴道玄,古今独步。前不见顾、陆,后无来者。授笔法于张旭,此又知书画用笔同矣。”⑵
 
  可见,晋唐以来所谓 “以书法用笔入画”者,主要就是行、草书笔法。书法与绘画在并行发展过程中存在着如此密切的相互关系。因此《历代名画记》也从理论上作了总结:“书画异象而同体。”
 
  东晋二王的行书,唐代旭、素的草书,正是后世称之为“帖学”的代表。
 
  画史一般认为,水墨画肇始于晚唐五代,到北宋时更加成熟。从张澡、王洽,到北宋二米一脉相承。水墨画的意义,并不仅仅是省略了纷繁的色彩,而更在于其扩大了笔法的表现力。点、线的流动虽然更加趋于水墨的晕化,但却仍然不能失去书法意味。水墨画的许多笔意正是由书法的启迪而来。比如山水的勾、皱、顿、错,便直接取草书的点画、波磔和使转之法。原先绘画“六法”中 “骨法用笔” 的含意,因水墨写意的发展而更加丰富了,拓展了。所以,水墨画的美学意蕴,正是来源于行草书意趣。北宋文人水墨画大家如文同、苏轼、米芾等,无不同时也是行草书大书家。所谓“写意画”,从一个“写”字可以看出,书法意趣在文人水墨画中的作用被更为强调了。可见,北宋时期新兴的文人水墨写意画,是书法与画法在审美意识上的高度完美与统一。
 
  元明人非常具体地将书法的“八法”与画法的“六法”相类比:
 
  “摔用卧笔,仿佛乎皱而带水。摧用真楷,仿佛乎点而用力。必与八法皆通,乃谓善用笔,乃谓善用墨。工画如楷书,写意如草书,不过挚笔转腕灵妙耳。世之善书者善画,由其转腕用笔不滞也。”⑶
 
  但书学至元、明以降,己走过了“文人书史”的高峰期。晚明人对当时书法的评价己多持贬意:
 
  “国朝颇逊于古”。⑷
 
  “国初能手多粘俗笔,递相模仿而气格愈下。”⑸
 
  清代初期书坛,上承元、明的赵、董书风。更是陈陈相因,了无起色。与此同时,文人画走过了宋元代盛期,入明以后也进入停滞期趋于低潮。清初则开始了以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石谷、王原祁)为代表的摹古时代。此后二百年,画坛尽为“二王(石谷、原祁)所牢笼”,而终于“诸家索然气尽”。⑹
 
  这一段画史之低潮,正与“帖学”书风衰退有着更深层的因果关系。
 
  可见,一千多年来的一部文人画史,无论其美学意蕴、用笔方法,都始终与晋唐以来二王为代表文人书风“血脉相通”,兴衰与共。画家们津津乐道的“以书法入画法”、“六法通于八法”,其所“入”、所“通”者,也正是这种后来称之为 “帖学”的笔法。要之,文人画不但与书法 “同源”、“同体”,其间每一次书史的变革、高潮、衰退,也必然影响到同时代的绘画。所以,因为“同法”也必然“同流”。
 
  当“碑学”书风大兴,一扫软靡的帖书时,旧文人画的笔墨观念随之受到冲击,也就在所必然了。
 
  二、黄宾虹的中国画“道咸中兴”说
 
  近年的美术史论一般认为:近现代美术的兴起,是由于西方的民主思想文化,当然也包括西洋绘画的传入。兴办美术学校,开始用西法写生等,凡此皆给旧文人画以强烈冲击。因而形成全新的绘画审美思潮。⑺这一观点虽然指出了近百年绘画变革的一大重要因素,但却忽视了另一方面,即民族文化自身的发展与变革。
 
  黄宾虹先生不但是近现代最重要的画家,他于画史、书学、金石学致力亦深。宾虹先生对于晚清及近现代画史另有独到见地。他认为西方绘画的冲击,并非是近现代中国画变革的主要原因:
 
  “且今之究心艺事者,咸谓中国之画既受欧、日学术之灌输,即当因时而有所变迁,借观而容其抉择。信斯言也。理有固然,然而抚躬自问,返本而末,自体貌以达于精神,由理法以期于笔墨。辨明雅俗,审详浅深。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鉴古非为复古,知时不欲矫时。则变迁之易明,研求之事不可不亟焉。”⑻
 
  “欧、日学术之灌输”只是影响了“体貌”、“理法”。只有笔墨才是中国画的“精神”。他睿智地看到,晚清金石碑学不但影响了一个时代的书风,而与之“同源”“同法”的中国画,也必然将反映同一时代审美思潮的共性。因此,笔法、笔意的变革,才是近代绘画振兴的重要契机。中国画“中兴”的真正动力,正是由金石碑学所开拓的全新的笔法意趣。而这一谮在的影响,在道、咸间己经开始显现。黄宾虹的这一思想,大约在三十年代(七十岁左右)已开始形成:
 
  “画有雅俗之分。在笔墨不在章法。章法可以临摹,笔墨不能强勉。画中笔墨,本源书法。篆、隶、真、行,各有师授。书法精妙,彰于金石。彝器碑碣,神彩斐然。古人详诸记载,发为文辞。道形而上,艺成而下。兼该并举,悉悉相通。书味盎然,是谓文人画。”⑼
 
  这一思想在其晚年益加成熟,此后大约在十年之间,曾在题画跋、致友人信中一再提出中国画“道咸中兴”说,指出“碑学”对振兴中国画的重要意义。从他大量见诸文字的相关论述,可知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而非一时的感言。其深邃的思想,触及到中国书法与绘画最本源的问题:
 
  “前清道咸,金石学盛,绘画称为中兴。”⑽
 
  “汉魏六朝画重丹青,唐分水墨、丹青,南北二宗。…元季四家变实为虚。明代枯硬,清多柔靡,至道咸而中兴。”⑾
 
  “金石之学始于宣和。欧、赵为著。道咸之间,考据精确,远胜前人。中国画者,亦于此际复兴。如包慎伯、姚元之、胡石查、张鞠如、翁松禅、吴荷屋、张叔宪、赵撝叔,得有百人。皆博治群书,融贯古今。”⑿
 
  “至道咸中,金石学发明,眼界渐高,得笔墨之趣亦多。书画一道,可谓有本之学。如吴荷屋,谢里甫、翁松禅、何子贞、包世臣、吴让之,诸多可观。即徐颂阁、张樵野一流,为乾嘉画家所不逮。”⒀
 
  “清二百年中,唯金石家画尚存古意。其余不足论也。”⒁
 
  黄宾虹所列举的“道咸中兴”人物,其中除赵之谦(撝叔)外,余诸人皆不以画擅名,在当时的画坛并没有影响。他们都是当时著名的金石学者和书法家,只是偶然遣兴作画。但在黄宾虹看来,首先是这些金石学家们“博治群书,融贯古今”的渊博学识,使他们“眼界渐高”,对绘画的本质意义有更深的理解,因而有更高的起点。其次他们以取法秦汉的书法用笔作画,从中国画最根本的“骨法用笔”开始.就已经使旧文人画得到了“脱胎换骨”的新生。正是这些旧文人画“牢笼”以外的“金石家画”,开启了中国画重新振起的肇端,孕育了近代绘画的一场巨大变革。他们对于近代中国画变革的意义,远胜于乾嘉间那些平庸的画家。
 
  黄宾虹于金石学研究毕生不缀,著述亦多。对于书法与绘画的关系见解深刻。他自己也在晚年以金石碑书笔意,一扫旧文人画之枯脊靡弱,开拓了山水画的全新境地。碑学不但振刷了长期靡弱的书风,碑学笔法的引入绘画,也从观念到笔法,打破了陈陈相因的旧文人画模式。这是近代中国画振起之关键,其意义重大。然而,长期以来对于中国画的理论研究往往偏颇,处于不正常的氛围之中,对于中国书法与绘画的传统美学精神也缺乏真正了解,黄宾虹的这一思想并不被理解。“道咸中兴”说也难得知音,几成绝响。在近年的美术史研究和中国画理论著述中,很少见有响应者。唯有潘天寿先生予以了极高的评价:
 
  “(黄宾虹)先生本其深沉之心,得以治病救人之道引吭高呼。谓:道、咸间金石学兴起,为吾国画学之中兴,叠见书写于诸绘画论著中。为后学指针,披荆斩棘,导诃归海。冀挽回有清中叶以后绘画衰落之情势,其用心至重且远矣。”⒂
 
  潘天寿绘画与书法的强烈个性风格,亦完全筑建基于金石碑学。他与黄宾虹的“深沉之心”息息相通。相信随着书法和绘画理论研究的不断深入,碑学对于近代中国画振兴的重要作用,将会被更加重视。“道咸中兴”说,也将得到更多的理解。
 
  三、晚清“碑学”的学术精神
 
  晚清碑学思潮,无论在书学思想,审美意趣还是笔法技巧方面,都具有重要意义。是中国书法史上距离我们最近的一座高峰。然而在探讨其学术思想渊源时,几乎所有的相关论著,都将之归于乾嘉考据学的“付产品”。而“乾嘉考据学”,则又被认为是在清代异族统治的严密文网之下,知识份子只能去“钻故纸堆”的结果。直至最近出版的一些书法史,大抵仍持这一观点。⒃但是这一场振聋发聩,刷新书史的“革命性”书学思潮,除了与“旧经学、故纸堆”存在着学术上因果关系之外,还应该另有其内在的艺术生命活力,或者可以称之为精神意义的原动力。否则,很难从美学理论角度解释近代书史高峰崛起的原因。诸如黄宾虹的“道咸中兴”说之不被理解,近百年书法与绘画的一些基本理念遭到怀疑等问题,也都与如何评价“碑学”的学术精神有关。因此,如何看待清代如何论定碑学的学术精神, 如何评价有清一代学术,以及晚清“碑学”与“乾嘉学派”之间的关系等问题,都是有待深入探讨的重要学术命题。这些问题固非一篇短文所能解决,但论及“碑学”的学术精神,却又必然有所涉及。因此,这里仅引证一些早期学者们的观点,以便展开讨论。
 
  大约自五四以来,学者们对“清学”大都持积极、肯定的评价。如王国维将“清学”分为三期:
 
  “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⒄
 
  梁启超认为“清代思潮”(即指清学)是要借复“汉学”而对“宋明理学之一大反动。”因此比喻为欧州之文艺复兴运动。(见其著作《清代学术概论?略论清代思潮》)民国以来,许多学者也都肇始于将清初的“考证”学风,视之为一种实事求是的“实学”精神。认为清初学术思想是对己僵化了的宋明理学的批判。并上接汉学。推尚至追溯、保存民族文化本源,以之抵御外族思想入侵的高度。
 
  如钱穆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序》中说:
 
  “明清之际,诸家治学尚多东林遗绪。…不忘种姓,有志经世。皆确乎成其为故国之遗老,与乾嘉之学精气敻绝焉。
 
  “若夫清初诸儒,虽已启考证之渐,固不在是。不得以经学考证限也。盖当其时,正值国家颠覆,中原陆沉。斯民涂炭,沦于夷狄。创钜痛深,莫可控诉。一时魁儒畸士,遗民逸老,抱故国之憾,心思气力,无所放洩,乃一注于学问,以寄其守先待后之想。”
 
  在论及乾嘉之学两大学派之一的“吴派”时,钱穆认为“吴学遵古宗汉,乃由反宋。实当时之革命派也。”而对于另一派“皖派”的开山人物戴震评价更高:“几几乎非复考躬穷经所能限”。⒅
 
  另一位民国学者柳诒征,在其著作《中国文化史》中,也认为如黄宗羲、顾炎武等清代学术之开山的“明之遗民,清之大儒”,他们“以道德经济,气节学术为士倡”,“其功夫皆在博学”。又说“乾嘉间人仅得其考据之一部分,而于躬行及用世之术,皆远不迨。”可见考据学之初,并非被动地因为政治高压而产生,而是一种挟故国之愤,秉持民族气节的主动精神。只是在乾嘉时失去了这种精神意义,走向了纯学术而己。表面上看,晚清“碑学”上承乾嘉学派,但道、咸之际却早己不是“乾嘉盛世”,也早己没有了“文字狱”的高压。举国上下所面临的是外侮当前,是反对异族统治的思想觉醒。在民族存亡的忧患竟识这一点上,时代大背景与明末有相似之处。清末的知识份子们,与清初“坚长遯之志”的“魁儒畸士”遗民精神相通。所以王国维认为,道咸以降“虽承乾嘉专门之学,然亦逆睹世变,有国初诸老经世之志。”⒆
 
  谈起晚清碑学,无不涉及康有为与《广艺舟双楫》。作为晚清重要思想家,康有为也常被认为是在借这部极力鼓吹碑书的书学著作,宣泄其被压抑的变法维新思想。关于晚清道、咸间学术与民族精神,与革命思想的密切关系,以及对绘画思想的影响,黄宾虹也多有相关论述:
 
  “道、咸之间,内忧外患,风涌云起。常州学派倡言革命。戴子高与赵撝叔、翁松禅皆承其流。”⒇
 
  “画宗北宋,浑厚华滋。不蹈浮薄之习,斯为正轨。及清道、咸,文艺兴盛,己愈前人。民族所关,发扬真性,几至于道,岂偶然哉。”(21)
 
  “道、咸世险无康衢,内忧外患民嗟吁。画学复兴思救国,特健药可百病苏。”(22)
 
  大约自五四运动直到文革,由于长期以来对传统文化过激的批判,因而如何认识有请一代的学术,如何评价清代考据学、乾嘉学派、金石碑学的学术价值,凡此皆涉及哲学、经学的许多问题,有待学术界重新深入探讨。就书法范畴而言,如果不纠缠于“碑、帖”争议中那些的具体问题的话,则“碑学”无疑更具积极主动、雄健阳刚的壮美。与当时的时代变革大潮更为契合。视其为晚清书学与绘画变革的思想渊源,亦更确切。
 
  四、“碑学”书风对中国画的深远影响
 
  碑学虽起于晚清,但书法艺术推尚篆隶的思想,却早于晚明己经开始,且己对同时代的绘画产生影响。这一影响又成为清初“遗民画家”画风形成的契机。先看书学方面。万历、天启年间的文字学家、书法家赵宧光(1559-1625)他通过对古文字研究而形成的书史观,与晚清“碑派”书家们己十分接近:
 
  “汉人书不期合而合。晋人六朝能以不合而合。唐人造立许多法度,宋以下尚能造诣于法。元则标致用事,抑末也。世人趋之,可怜哉。”
 
  “篆隶必秦汉。秦汉以下不取。真草必晋唐,晋唐以下不取。”(23)
 
  明末清初,也是一位“不忘种姓”的“明之遗民”学者、书画家傅山(1605-1690),他的许多书论,显然己经开启了碑学思想之端绪。例如:
 
  “楷书不自篆隶八分来,即奴态不足观矣。”
 
  “既一宗汉法,回视昔书,真足唾弃。”
 
  “汉隶之不可思议处只是硬拙。初无布置等当之意。凡偏旁左右,宽窄疏密,信手行去,一派天机”。
 
  “不知篆籀从来而讲字学书法,其寐也。适发明者一笑。”)
 
  “楷书不知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24)
 
  傅山的尚篆隶、“宁拙毋巧,宁丑毋媚”、追求古质,以及对赵孟頫书风的深痛恶绝,既带有强烈的民族情绪,也与其一贯的学术思想、人生哲学相一致。(这一点也为晚清碑学书家们所直接继承。)傅山同时也是清初有重要影响的画家。他的画风稚拙、简古,无论用笔方法还是美学意蕴,都与其书法观完全一致。而与明末清初盛行的董其昌、王时敏等摹古画风迥然有别。
 
  在近代的画史论著中,晚明书学对绘画的影响也并没有得到反映。首先注意到这一点的仍然是黄宾虹。在提出中国画“道咸中兴”说的同时,关于晚明绘画,他还有“启祯诸贤”一说:
 
  “元人笔苍墨润,兼取唐宋之长。至明隆万,非入枯硬,即流柔靡。吴门、华亭皆有习气。启、祯之间,多所振发。如邹衣白、恽本初之用墨,即董巨真传矣。”(25)
 
  “毗陵邹衣白笔意,全于魏晋六朝画悟出。”(26)
 
  “邹衣白笔折钗股,恽香山墨滋藤肤。”(27)
 
  “启祯诸贤”说与“道咸复兴”说前后一脉相承,源出于同一观点。在黄宾虹看来,明末天启、崇祯年间绘画处于低潮之际,常州的邹之鳞(号衣白。生卒不详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进士)、恽向(1586-1655,字本初号道生、香山)用“折钗股”的遒劲笔法,力追“魏晋六朝”古意,迥然有别于当时流行的画风,己经开启了变革的端倪。这正是萌动于晚明的“尚篆隶”书学思想在绘画笔法中的反映。
 
  然而先觉者往往寂寞。虽然早在乾隆年间,石涛和金农也己开始用隶书题画,杨州画派的金农,以方硬的隶书笔法入画。笔意高古。但其冷隽的画风并不能为当世所理解,末足以形成影响。只有观念与审美趣味的澈底转换,才能带来时代风尚真正的变革。
 
  黄宾虹的“道咸中兴”说,其所指是“碑学”对晚清绘画影响的“谮在期”。画坛真正的“革命”要到同,光年间。其时,新书体己蔚然成风:“迄于咸、同,碑学大播。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写魏体,盖俗尚成矣。”(28)鸦片战争以后,上海开埠最早,是思想最“开放”的文化前沿。不但得欧风之先,较快地接受了西方画风与技法。同时新兴的碑学思想也在这里得以最迅速地传播。画坛新的审美氛围也己经蕴酿成熟。一批才气横溢的海上画家为新书风所感染,他们使用“碑书”的遒健的中锋,以大写意笔法作画,立刻与沿承了二百年的“恽派”花鸟拉开了很大距离。形成了近代画史上影响最大的流派“海上画派”。
 
  海派画家中的几位代表人物,诸如虚谷(1824-1896)、赵之谦(1829-1894)、蒲华(1832-1911)等.他们大多书、画、印兼善。长于写意花鸟画的同时,又是功力深厚的篆隶、北碑书家或金石篆刻家。因此笔端融入了浓厚的金石意蕴和篆隶笔意。虚谷在当时虽不以书法名,但其书风稚拙奇峭。别出一格。从其一首题画诗中,可以看出他的“碑学”书学观:
 
  “东坡破砚高枕卧,羲之俗字健笔碍。古人知己问谁是,江都李与陈留蔡。”(29)
 
  他厌恶那摹习已久,日益靡弱的帖书(“羲之俗字”),要引汉唐古人(李邕与蔡邕)为“知己”。他的画风非常独特。用中锋凝练的细线,顿错枯涩,显然也是在追求金石斑剥锈蚀的残缺趣味。赵之谦是著名的北碑书家,更是晚请淅派篆刻的领袖。蒲华的行草书气势开张,纵恣奔放。他们的写意花卉,浓墨重色,大气磅薄。其意蕴显然得自碑书的雄健壮美。稍后,吴昌石(1844-1927)更以深厚的篆书功力,遒健的线,峻厚的点,浓重强烈的墨色对比,将这一新画风推到高峰。
 
  画面上的题跋与钤印,是金石、书法与绘画最直接的结合。也最明显地反映着时代画风格的变迁。“海上画派”画风的一个显著特征,是在画中加强了书法篆刻的作用。晚清花鸟画的题画与钤印更加丰富多彩。或篆隶,或北碑真书,以至于遒劲的中锋行草,灵活变化,无所不有。加之个性风格鲜明的印章,且能与画面形成有机地和谐统一,浑然天成。
 
  潘天寿先生指出了晚清金石碑学对“海派”画风的影响:
 
  “…会稽赵之谦撝叔以金石书画之趣作花卉,宏肆古丽。开前海派之先诃,己属特起,一时学者宗之。至是南田派亦少人过问矣。…光、宣间,安吉吴缶庐昌硕,四十以后学画。初师撝叔、伯年,参以青藤、八大,以金石篆籀之学出之。雄肆朴茂,不守绳墨。为后海派领袖。使清末花卉画得一新趋向焉。”(30)
 
  近代齐白石、黄宾虹、傅抱石、潘天寿等,也无不得自金石碑学的熏陶。他们都兼长书法、篆刻,以篆隶笔意入画,进而熔炼煅铸,最终形成迥异于旧文人画的时代新风。
 
  无论对于近代的书法还是绘画艺术,“碑学”的推动作用无疑应该得到肯定。近年大量新发现的古代书迹,远远超过清代学者们所见。今天,更加科学的考古学、文字学研究,是清代金石学的延续与发展。也更加充实、丰富了“碑学”的内函。随着研究的日益深入,百多年前的这一场书坛巨变,以及对于此后的书学、画学的深刻影响,必将更加为理论研究所重视。
 
  注释:
 
  (1)(2)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论顾陆张吴用笔”。
 
  (3)唐志契《绘事微言》。引自沈子丞《历代论画名著汇编》。文物出版社82年版,219页。
 
  (4)范钦《天一阁集》。引自《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书画出版社。419页。
 
  (5)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同上420页。
 
  (6)方熏《山静居画论》。引自沈子丞《历代论画名著汇编》。文物出版社82年版,581页。
 
  (7)如近年新编的《中国美术通史》。(王伯敏主编,山东教育出版社出版。八卷本)见其“近现代美术”编的“概述”和“近现代美术的兴起与发展?小引”中都充份强调了这一观点。
 
  (8)《中国山水画今昔之变迁》。载1935年国画月刊第一卷第四期。引自《黄宾虹文集?书画偏?下》23页。
 
  (9)《致治以文说》。载1934年《国画月刊》创刊号。引自《黄宾虹文集?书画偏?下》12页。
 
  (10)壬辰八十九岁题山水。录自浙江省博物馆藏画。
 
  (11)1942年题“富春秋色图”。《黄宾虹画语录》上海人美六一年版14页。
 
  (12)黄宾虹《道咸画家传》。(51年手稿。转引自《美术》94年4期)。
 
  (13)王伯敏著《黄宾虹》。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79年版41页。
 
  (14)《黄宾虹美术文集?宾虹论画书信选辑》,1941年与朱砚英书。人民美术出版社374页。
 
  (15)潘天寿《黄宾虹画集?黄宾虹先生简介》。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87年版。
 
  (16)这是近代书法史论关于“碑学”产生的一般观点。如新近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沃兴华《中国书法史》,在述及“碑学的觉醒”一节时说:“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它们竟在统治者的牢狱和刀斧下逐渐促成了。…文人学士著书立说,顾忌重重。聪明才智无处发挥。于是只好转向与世无涉的考据之学。”引文见该书468-469页。
 
  (17)(19)《观堂集林》547页。卷第二十三,《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河北教育出版社。
 
  (18)钱穆《国学概论》第九章“清代考证学”。商印书馆版271页。
 
  (20)1948年致王伯敏信。转引自《美术》94年第四期。
 
  (21)录自淅江博物馆藏黄宾虹山水画题跋。
 
  (22)(28)《黄宾虹美术文集?画学篇》。人民美术出版社99页。
 
  (23)《寒山帚谈?法书》。引自《明清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324、327页。
 
  (24)《霜红龛集》引自《明清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454-457页。
 
  (25)1950年题山水画。引自王伯敏著《黄宾虹画语录》。上海人美六一年版,⒉⒊页。
 
  (26)1954年题画。引自王伯敏著《黄宾虹画语录》上海人美六一年版,17页。
 
  (27)《广艺舟双楫?尊碑》。引自《明清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756页。
 
  (29)题任伯年画高邕像故宫博物院藏。引自《虚谷画集?序》,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
 
  (30)潘天寿《中国绘画史》第四篇“近世史?清代之花卉”2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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