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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开海昏侯身上的那些疑问

2017-01-21 22:11:40 

解开海昏侯身上的那些疑问

《海昏侯刘贺》 辛德勇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本报首席记者 顾学文
  
  昌邑王、汉废帝、庶人、海昏侯,刘贺的一生,跌宕起伏。
  2015年度全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的江西南昌西汉海昏侯墓,出土的大量精美随葬品令人赞叹,墓主人刘贺的传奇经历更为人们津津乐道。但围绕着海昏侯与海昏侯墓,多为介绍性、文学性文字,而无严肃的历史专著涉及这一专题。
  近日出版的《海昏侯刘贺》是第一部有关海昏侯及其时代的学术研究专著。作者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辛德勇治秦汉史多年,他以文献记载的刘贺生平为基础,结合出土文物,将汉武帝晚期至汉宣帝中期的诸多重大历史事件加以详细解说,通过分析刘贺的经历与行事,揭示其个人的生活环境与性格特征——刘贺的戏剧人生,既是时代造就,也是性格使然。

  辛德勇

  1959年生,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历史地理学、历史文献学,兼地理学史和中国古代政治史等研究。

  墓主还未确定前便猜出是他

  读书周刊:考古发掘物品的直观性特征,很容易吸引社会公众关注相关的历史人物和事件,西汉海昏侯墓中出现了大量的金饼、金板、马蹄金,金光灿灿,尤其引发人们的好奇心。
  辛德勇:这种对历史真相的好奇心是与生俱来的。海昏侯墓从2011年4月开始发掘,至2016年3月,部分文物被送到北京,在首都博物馆进行了小半年的大规模展览。与此同时,考古发掘者通过各种媒体,向社会公众进行宣传,各种学术会议和专门讲座也在各地轮番进行,再加上刘贺在位仅仅27天的离奇经历,更激起了人们的兴趣。
  读书周刊:海昏侯墓考古发现成为一种现象级的存在,围绕着海昏侯与海昏侯墓,出现了很多介绍性、文学性文字,却为何在《海昏侯刘贺》一书之前,并无严肃的历史专著面世?
  辛德勇:考古发现和学术研究毕竟是两回事,出土的简牍还没有整理,遑论研究。而且,刘贺是汉朝历史上一位几乎被人遗忘的皇帝,普通的历史年表中,很少见到这位皇帝的行迹。在《汉书》等基本史籍中,对他的记载虽然不算很少,但在一些关键问题上却模糊不清,需要仔细琢磨,才能看破表象之后的真实面貌。这些都使得仓促间很难生产出有关刘贺的研究专著。
  读书周刊:那您这本专著是如何产生的?
  辛德勇:在墓刚被发现、还未能确定墓主时,我就曾撰文指出,此墓极有可能是海昏侯墓。因为我近年较多从事一些秦汉历史问题的研究,我做研究,经常从一个问题带出一个问题,步步深入,所以,在我研究汉武帝晚年政治格局时,不知不觉就带出了刘贺。
  刘贺本人不是个重要的历史人物,但他被卷入了历史的大潮中,他的“被”登基和被废黜,背后都是政治时局的激荡。研究刘贺,一定要从刘贺的父亲刘髆乃至他的祖父汉武帝刘彻谈起,也一定会谈到拥立刘贺登上帝位、却又废黜他帝位的权臣霍光,还一定会涉及封授刘贺为海昏侯的他的侄子汉宣帝刘询。书里把这些都讲了,是我多年来的研究所得。
  读书周刊:既然出土文物如简牍,尚未做进一步的整理和研究,那会影响此书的一些结论吗?
  辛德勇:考古学为历史学研究提供史料,考古发现不仅给历史研究提出新问题,还会极大地丰富历史学的研究资料,从而拓展历史研究的范围,推进历史研究的深度。
  海昏侯墓的发掘也是如此,必将大大丰富和深化相关历史问题的研究。不过,在另一方面,考古发掘本身也有局限性。就中国的实际情况而言,进入传世文献记载比较清楚的时段之后,若是就重要的政治史进程、重大事件的前因后果以及重要人物的历史活动和属性等问题而言,总的来说,考古新发现大多只能起到补充细节的作用,通常很难对历史文献的记载做出根本性改变。对此缺乏合理的认识,总是期望通过某项考古发现来颠覆对上述历史问题的认识,往往只能沦为空想。

  不很荒唐,却也不怎么靠谱

  读书周刊:您刚才说道,考古发现会给历史研究提出新问题,海昏侯墓的发掘,给我们提出了哪些新问题?
  辛德勇:应该说是让公众产生了很多兴致勃勃的疑惑。
  很多人首先就会对大量黄金制品及堆成山的铜钱产生好奇,海昏侯这么富有?他的钱哪里来的?
  也有人超越物质做更深入的思考:墓主人当初为何被选立为皇帝,又是为了什么,刚刚登基27天就被废掉?为什么被废为平民的刘贺,后来又被册封为位阶很低的海昏侯?
  再比如,《汉书》记载,刘贺被废黜是由于“行昏乱”而“危社稷”,而今墓室中出土的《礼记》《论语》等儒家经典,时刻准备参与汉家宗庙祭祀而预制的“酎金”,以及受封海昏侯后毕恭毕敬地写给汉宣帝的奏牍等,又让有人对《汉书》载录的刘贺形象产生根本性怀疑,认为书中所记都是别人强加在他头上的污衅之词。这样的想法是否科学?
  这些围绕着海昏侯墓产生的疑问,只要认真梳理传世文献的记载,基本上无须依赖考古学家下一步的工作,就可以做出比较确切的解答。
  读书周刊:那请您解答部分吧,比如,一个废帝为何这么不差钱?
  辛德勇:我本行是研究中国历史地理的,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研究各个历史时期哪里富、哪里穷、哪里产什么、哪里不产什么。海昏侯墓出土的黄金制品、铜钱、玉器、漆器等各类物品,数额巨大,种类丰富,给人很“壕”的感觉。于是,有些学者就得出了不同于历史文献记载的看法,认为海昏侯所在的豫章郡地区经济很发达。
  其实,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曾做过一个概括描述:“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赢蛤,不待贾而足,地热饶食,无饥馑之患,以帮砦窳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可见当时的豫章郡是比较荒蛮的,到海昏侯国只当了不到四年诸侯的刘贺,是不太容易在那样一种地方扒出那么多钱来的。
  既然这些财富不是在江西南昌附近聚敛的,那就只剩下两个途径:一个是刘贺做了27天皇帝,有没有可能是他从皇宫里带出来的?我认为基本可以否定这个想法。因为他离开长安时是被押解回去的,从老家带来长安的200多个随从,被霍光杀光了。这种情况下,他不太可能带得走财富。剩下的一种可能就是他在进长安当皇帝前做昌邑王时积累的。刘贺的父亲刘髆在昌邑称王11年,再加上刘贺为王的12年多,两代昌邑王在中原腹地的昌邑国经营超过23年。刘髆是汉武帝极其宠爱的李夫人所生,李夫人就是 《北方有佳人》中“倾国倾城”的主角,深谙“色衰而爱弛”的道理,临终前坚持不让汉武帝看其面容。把条件优越的善地封授给宠妃所生皇子,是汉武帝向宠妃展示钟爱的一种重要方式,可见昌邑之富裕。
  综合起来看,刘贺的财富多数来自昌邑故地。
  读书周刊:墓中还出土了“孔子屏风”、《易经》《礼记》《论语》等儒家经典的简牍,以及乐器、两周铜器等。有观点认为刘贺情趣高雅,爱好音乐、收藏,具有很高的儒家文化修养,以此推翻《汉书》等传世典籍中有关刘贺“清狂不惠”“动作亡节”的记载。
  辛德勇:“孔子屏风”实为矩形铜镜镜背,简牍的内容还有待进一步认证,现在就如此简单地阐释出土遗物,恐怕不妥。
  关于出土的儒家竹简,我在书中谈到:儒家经典,在当时的皇家子弟教育中,早已成为一项基本内容,刘贺还是昌邑王时,他的老师王式就讲过他“以《诗》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老昌邑王刘髆甫一受封,汉武帝就指令“通《五经》”的夏侯始昌给他做“太傅”。这些随葬竹简只能对历史文献的记载起印证作用,并没有向我们提供什么传世文献之外全新的信息。
  刘贺不至于很荒唐,但也不是什么靠谱的优秀青年,在今天的我们看来不着调的地方,对那时的皇子们来说是很普遍的行为。他的被立和被废,和他的“不着调”有关,但更多的是政治原因。
  读书周刊:有位专家曾撰文称,“海昏”不是一个好的称呼,海是晦、黑,昏是昏聩、昏庸,汉宣帝封刘贺为“海昏侯”是为了侮辱他。
  辛德勇:结合当时的政治环境,我认为汉宣帝封授刘贺是一种善意的表现,目的是安抚汉宗室,稳定人心。
  汉宣帝在刘贺之后被霍光立为汉帝,他是非常有政治水平的,隐忍多年,在经过一系列斗争之后,终于掌控了大局,放下心来的汉宣帝这才显得轻松起来,不仅改元,还改了自己的名字,并在经过一番审慎思考后,下诏封授刘贺为海昏侯,实际上是要给汉昭帝去世以来这段历史一个了结,他已经不必再顾忌刘贺,改变其变相囚禁的状态,恢复其正常生活,将有助于调节各方面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要封一个侮辱性的封号呢?
  我在书中拿东昏县作比,“昏”字有可能是当时取用地名的一种“通称”。自颜师古以来的学者,通常也都把“海昏”看作豫章郡下辖的一个县名,汉宣帝把海昏县封给刘贺做侯国,故名“海昏侯”。

  学问要平心静气地做

  读书周刊:两年前,您出版了《制造汉武帝》一书,集中论述汉武帝晚年政治转向问题,引起学界广泛讨论;现在这本《海昏侯刘贺》,从西汉政治史研究的角度看,普遍被认为是您对《制造汉武帝》的延续。
  辛德勇:海昏侯是汉武帝刘彻的孙辈,所生活的时代是汉武帝晚年政治局面的延续。研究海昏侯刘贺的人生轨迹,要立足大的时代背景,去观察他身上的各种政治角色,和他身边的各式人等。
  读书周刊:这本书以丰富的史料、严谨的论证,澄清了不少有关海昏侯和海昏侯墓的流行甚广的观点,比如前面提到的海昏侯品行、孔子生辰,及蒸馏制酒技术的发明时间等。
  辛德勇:考古工作者通过各种形式面向社会公众介绍发掘情况,有益于激发大众对历史的兴趣,但考古是一项非常严肃的学术工作,在向非专业的大众介绍情况时,若不能保持足够的警惕,很容易在社会上造成娱乐化的结果。
  读书周刊:“最新发现”、“颠覆传统”,总是更具爆炸性。
  辛德勇:学问需要平心静气地做,要花费很多工夫,才能推动学术研究取得一点点进步。对古代器物的研究是这样,对历史人物和历史活动的研究也是这样,不要指望出现某一新发现来陡然改写什么、颠覆什么。
  传世典籍与考古新发现,包括新出土文字史料在内的关系,总的来说,类同主干与枝叶,首先把握住主干,才能更好地梳理清楚枝叶。研究者不宜抱持对立的态度看待两者,更不宜颠倒主次关系。
  读书周刊:出版仅两月,已售罄万册,作为一本学术专著,您可曾料到它会这么受欢迎?辛德勇:完全没有想到,但我非常开心。
  我写这本书,只是希望能给考古工作者下一步的研究提供一个基本的背景,可能我说的不对,或不全对,但至少可以在我的基础上作进一步思考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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