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资治通鉴》记载,掌管百工事务的少府监裴匪舒,善于经营牟利。唐高宗永隆二年(公元681年),裴匪舒上奏说,若将御苑中的马粪卖掉,每年可得钱二十万缗。皇上问宰相刘仁轨可否,刘仁轨回道,获利倒也丰厚,但恐后代提起你李家卖马粪来,于名声上不大好听。皇上听刘仁轨这么一说,这件事就此叫停。
尽管卖马粪这件事与唐太宗无涉,但在高宗时期确实发生过,而且被载入史册。那么,修史严谨的司马光为何要从《朝野佥载》中选取这段轶事写入《资治通鉴》呢?《朝野佥载》是唐人张鷟撰写的关于隋唐两代轶闻的笔记文,因属时人记时事,所载内容多为第一手资料,因此颇有参考价值,为《资治通鉴》《太平御览》等史书、类书以及后世治唐史者广为引用。应该说,这段轶事是可信的。再者,从三位当事人的身份与举止来看,卖马粪之说恐怕另有隐情。
在唐代官制中,少府监列“九寺、五监”之一,秩级从三品。裴匪舒新官上任,急于建树政绩。在卖马粪的提案被否决这件事之后,司马光又接连记述了他建造镜殿的事。所谓镜殿,就是四壁镶嵌镜子的宫殿。裴匪舒建造的镜殿落成后,唐高宗与刘仁轨一起去参观。刘仁轨见状一惊,遂快步退了出来。皇上问他缘何慌张,刘仁轨回答说,天上没有两个太阳,地上没有两个君王。刚才我见宫殿四壁有数位天子形象,还有比这更不吉利的事吗?皇上闻言,就下令将镜子剔去。
司马光将这两件事摆在一起,应该说是有用心的。据我分析,至少能说明三个问题:一是裴匪舒这个少府监经常出馊主意;二是刘仁轨这个宰相善于讽谏;三是李治这个皇上信任刘仁轨并从善如流。剔除宫殿装潢的镜子,说起来关乎吉凶,其实也是制止奢靡之风。那么,刘仁轨谏阻卖马粪赚钱,仅仅是为了维护皇家的声誉吗?为了充实内帑,废物利用,将马粪卖掉又有何不可呢?
隋唐养马业兴盛是实情,但那是战争年代延续下来的。战争年代,要抵抗外侮、稳定边陲、拓展疆土,没有足够数量的马匹难以制胜。和平时期养马,除了军备需要外,主要用于交通运输、情报传递,也包括出行、游猎以及娱乐表演等方面的需要。具体到皇家马厩里,各个时期马匹的数量尽管不同,但在总量上是有限度的。对于国民来说,牛羊多了是财富,养马过多,拥有量超过了正常需要,就会加重百姓负担。据《新唐书·张文瓘传》记载:“时高宗造蓬莱、上阳、合璧等宫,复征讨四夷,京师养厩马万匹,帑瓘浸虚。文瓘谏曰:‘王者养民,逸则富以康,劳则怨以叛。秦、汉广事四夷,造宫室,至二世土崩,武帝末年户口减半。夫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人罔常怀,怀于有仁。臣愿抚之,无使劳而生怨。隋监未远,不可不察。’帝善其言,赐缯锦百段,为减厩马数千。”永隆二年,唐高宗还曾颁布诏令,“今年朝中官员及外州有进献鹰鹘及狗马者一律定罪”。
众所周知,我国古籍对物事的表达往往以概数示人。“数千”之说就是一个模糊的表述,数千至少应在2000以上。照此估计,唐高宗时期京师厩马的总数不会超过8000匹。有人作过统计,一匹马每天排泄粪便约为10公斤,一年下来3650公斤,按唐制约合62石,8000匹马排泄粪便将近50万石。马粪虽可肥田、生火,但总不会比谷物还贵吧?正常年景,公平市价,一石米多则能卖百文钱。一石马粪就算能值百文钱,整个京师的马粪也只能卖5万缗。那么,裴匪舒凭什么说能赚20万缗呢?这就涉及经济史中的一个概念:“宫市”。
据韩愈在《顺宗实录》中记载,过去,皇宫所需物品由官吏主使,随行就市,公平交易。到了唐贞元末期,改由宦官掌管,通常分派数百人到长安东西两市及其他闹市区,低价索购高价货,还勒索进奉“门户钱”“脚价钱”。名为“宫市”,实为白拿,坊间称这些人为“白望”。他们自称宫中采买,却无文书证明,人们搞不清真假,也不敢问来头、谈价钱,只好敛手付货,自认倒霉,甚至还有运货而来空手而归的人。
最能说明宫市问题的,是白居易所创作的新乐府诗之一《卖炭翁》。这首诗从描述卖炭翁谋生之苦入手,通过以个别表现一般的艺术手法,深刻揭露了宫市的黑暗。那位卖炭的老汉,为解衣食之忧,起早贪黑,赶着牛车,碾着冰辙,忍饥挨饿,直到中午时分,好不容易才赶到集市南门,原指望能卖个好价钱,不曾想却被皇宫来的人用半匹红绡一丈绫充抵炭钱,硬是将千余斤的一车炭强买了去,嘴里还说这是奉旨公干。
《卖炭翁》是文学作品,但反映的却是耳闻目睹的社会现实。白居易在这首诗的开篇,就以题注的方式长叹:“苦宫市也。”可见那时的宫市无异是猛于虎的苛政。从皇宫来的“黄衣使者白衫儿”,既然能用低价强买木炭,自然也会用高价强卖马粪。由此说来,刘仁轨谏阻御苑卖马粪,就不只是顾及皇家脸面问题,而是预见到卖马粪这件事背后有猫腻,担心那些宫廷赃官借卖马粪勒索百姓。唐高宗闻言而止,是否料到了这一层不得而知,估计也应有所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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