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力：养品之法，惟终生手不释卷

　　书画创作的水平不会在某一个高度固定，不进则退。一个一个马拉松循环着跑，跑着跑着就分出了个三六九等，有大器晚成衰年变法的;有困在一个程式化笼子里不出来的;也有一天不如一天，日渐粗俗的。

　　向前走，哪怕步子小一点，至少让自己今天不输给昨天。能支撑向前走的是思想，让思想保持活跃的是读书。所以古人说艺术创作要立品为先，而养品之法，惟终生手不释卷。陆俨少先生讲：十分功夫，读书四分，书法三分，画画三分。就是这个意思。

　　每个人的时间、境遇、喜好不同，所以读书范围也不同。有爱看作品集的，古人的、经典大师的作品集确有取之不尽的营养。中国人管看好画叫养眼，重的是滋养，眼高才能手高。看书法叫读帖，为何用一个读书的读字?清人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抽绎其义蕴至于无穷，是之谓读。不是哇啦哇啦念出声的那个读，那叫诵。诵是得其文辞，而读是得其义蕴。当然作品集还是古人经典的好，当代人的作品集看太多，反为自己制造障碍，因此有人戏称活着的不看，有偏颇但不无道理。

　　有爱读画家传记、书画理论、创作札记的。比如，我早年是先看到弘一法师的字，喜欢!然后知道是一位高僧，再知道法师出家前叫李叔同，是一位了不起的中国近代文艺先驱。近来越发喜欢法师的书法，就想了解这么安详禅意的字是怎样形成的?出家修行怎样影响了他的书法?于是请来《弘一法师全集》和《月印千江：弘一法师李叔同大传》，得到很重要的启发和帮助，稍后细说。读专业书，可直接获取教益。比如，读《黄宾虹画语录》一定会在传统文人气韵上受益良多，学到具体的用笔用墨方法;读《赵无极中国讲学笔录》一定会对艺术本质有更深刻的认识，从创作格局上有所提升。

　　也有画家无书不读，用读书提升整个人的思想高度，从而站在高处俯瞰艺术创作。书读得五彩缤纷，画画得天马行空。画家研究点诗词文学、史籍美学已是寻常学问了，研究哲学、心理学、神学，关注人类文明、生存发展、政治生态的画家也不乏其人。别说达·芬奇那样会画画还能设计飞机潜艇的神级大佬，就是当代漫画家蔡志忠闭关研究物理数学，活生生的跨界，已是令人惊愕的传奇了。

　　画家选书方式也各有不同。有单凭机缘，遇上喜欢就拿来读的;有缺啥找啥，根据自己当下需要找书读的。比如，感觉作品的张力不够，就去读一读康定斯基的《点线面》《平面构成》《构图学》之类的。喜欢碑学的，一见墓志、造像题记就得紧着搜刮弄到手。就像我一朋友脾不好，听广播说补脾的食疗方子有个葱头炒黄鳝。于是只要到饭店，这哥们儿见服务员的第一句总是：有黄鳝吗?搞葱头炒一下……方向明确，直奔主题。

　　还有自己目标比较大或是经过高人指点，有完整读书计划的，列有大纲和具体书目，经年累月地读。这是内心强大、人格独立才能做的事儿，一个人几十年有计划地做一件事，想想就让人陡生敬意。

　　话再说回来，画家的本职是画画，多努力地读书也是为画画服务。身边有几位原是搞字画的朋友，为涵养性情玩儿点古董，结果一不留神成了文物贩子和收藏家，这叫无心插柳柳成荫，但毕竟是放弃了初心。画家的读书与学者的读书是不同的，学者型画家，落脚也得是在画上。

　　除了技法与书画理论方面的书可以直接获取所需外，更多的读书是涵养灵性，是让人对世界有更多的观察角度，书读进来，要靠长时间的“默化”才能产生出能量。读书是为画画这驾跑车加油，要一站一站地加，只顾加油，而绘画实践太少，成了油罐车，离改行也就不远了。

　　画家读书要有“贼”的眼光，盆盆罐罐放过，直奔金银细软来，得知道自己为偷啥来的。买书不可吝啬，一本书甭管几十、几百买的，有一句话对你有启发这就算值了，除了《新华字典》，张张对你有用的书没有。想想，出来进修，花一年的时间加几万大洋，其实也就记住了导师说的书里都有的那几句话。现在网上找书又极为方便，直接送到家，坐着躺着歪着倚着这书就读了，这才是性价比、舒适度都高的第一等乐事啊。

　　接下来咱说这本《月印千江》。

　　读这本书的初心是为研究弘一法师的书法，不意却在最后对画画的本心有了一个猛醒般的看透，仿佛灵光闪过，一条宽阔的大道从眼前铺向远方。

　　法师未出家时，即以诗词、篆刻、书法、美术、戏剧等活动领风气之先，那时的李叔同先生是为艺术而推动艺术。出家以后除书法外，诸艺皆废。但其书法一事，已经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艺术活动，而是一种弘法的资粮和表达其修行状态的方便了。

　　法师是为佛法而写书法，从艺术角度说，更重要的是，法师是用佛法写书法。

　　不仅是内容与佛法有关，更重要的是其书法能体现出佛法。把自己的思想化为艺术，是本，是法师的本心，也是艺术的本来意义。

　　法师修律宗，其戒条之严是凡俗人等难以想象的。落实在书法上，那就是法师所说：“一笔一画，都不能随便乱写的。”于是法师的书法，看似随意，却是无一笔不合法度，笔笔凝练着自在的真气。法师认为“篆书是各种写字的根本”，主张学书从篆始。于书法说，是中锋骨法用笔为根，于修行说，就是人生一定有一个中正必须恪守。

　　佛家讲简，这种至简是落实到日常的一点一滴的。法师寄寓春社时，每日到夏丏尊先生家吃饭。吃了一天，就叮嘱说：“一碗青菜已经蛮好，千万不要再搁香菇、豆腐一类的东西。”这是法师发自本心的至简心态，落实于书法就是铅华洗尽，不事修饰，拙朴自然。

　　佛法讲空，所以法师的字空灵疏峻;佛法讲知足惜福，所以法师的字平淡冲和、安泰恬然;佛法讲无念，所以法师的字无人无我，一片浑然……

　　对世界有一个认识，或对某一件事有一个态度，用书画的形式表达出来，这就是书画创作。你的思想决定你作品的高度，你的灵魂决定你作品的意义，你的性情决定你作品的风格。而读书是思想、灵魂、性情提升的最有效方式。

　　月印千江，弘一法师让我的内心祥光一片。

　　感谢一本书的导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