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徒步山行
我用“徒步山行”来翻译英文动词hike和名词hiking,既因为这词有前行和上升二义,又因为我过去迷恋这项运动,知道这是登山远行,而不像英汉字典里的“远足”那样逍遥,更不像“徒步旅行”那样与山无关。
五年前我住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北亚当斯(North Adams),那是阿巴拉阡山脉群峰间的一个小镇。每天早上打开卧室的窗户,眼光越过窗下的山涧,便看见横在眼前的山峰。其中一座叫灰锁峰(Mont Greylock),那是小说家麦尔维尔和霍桑把酒论剑的地方,也是散文家梭罗登高远望的地方,还是女作家沃顿和女诗人狄金生流连忘返的地方,我称之为美国文学的圣峰。每到秋季,山坡上层林尽染,深红浅橙,光影斑驳,而冬天大雪封山,满山遍野是玲珑剔透的树挂,银装素裹的山林,色调深浅有致,恰似一幅黑白摄影或中国水墨。
当年与大自然如此亲近的经历,让我至今回味。
记得有次驱车上山,在灰锁峰顶的登山服务室,我看到了一本图文并茂的游记《独行阿巴拉阡山:一个城市少女从缅因州到卡斯贝的旅程》(Alone in the Appalachians)。作者是加拿大蒙特利尔《英文日报》的专栏作家莫妮克·蒂克斯特拉(Monique Dykstra),2001年温哥华出版。我翻开书看了看,喜欢里面的摄影,但没买那本书,因为徒步山行是我二十多年前在中国时的最爱,后来到了北美,我的山行就不再是徒步而改为驾车了。
上个周末与一对画家夫妇驾车出游,我们从蒙特利尔启程,沿卡斯贝半岛海岸线环行两千多公里,到阿巴拉阡山脉最北端的大山入海处赏秋。此行虽非徒步,但多次横过阿巴拉阡小道,于是便后悔当年没有认真读一读莫妮克记述徒步山行的书。回到蒙特利尔后立刻去书店买了一本,读毕,爱不释手,作者文字所引起的共鸣,让我顿呼相见恨晚。
尽管我在阿巴拉阡山区的纽约州和马萨诸塞州先后住了四年,几乎游遍了这个地区的城市乡村和山林湖泊,自以为了解当地的人文地理和历史沿革,但读了莫妮克的书,才知道自己的知识都是些从车窗旁一晃而过的浮光掠影,看来非得弃车徒步才好。其实,我住在那里的时候,常常在夏秋两季见到徒步山行的旅人,英文称hikers,他们身背沉重的行囊,双手各拄一枝滑雪杆似的行杖,脚蹬旅行鞋,全副专业行头,沿着著名的“阿巴拉阡小道”(Appalachian Trail)一路走到北亚当斯。
阿巴拉阡山脉是北美第二大山脉,与大西洋海岸平行,纵贯美国和加拿大东部。据莫妮克所述,这条徒步山行的小道南起美国佐治亚州的猎犬山(Springer Mountain),在阿巴拉阡山脉的脊梁上蜿蜒起伏,沿着东海岸北上,穿越崇山峻岭和莽林深谷,最后到东北部缅因州的卡塔丁山(Mount Katahdin)结束,全程三千五百多公里。美国东部是新大陆最早开发的地区,工业、商业、文化都很发达。正是在这发达的环境中,那些热爱自然的人,才发起了保护阿巴拉阡自然生态的活动。他们将各地山路连为一线,沟通了这条徒步山行的小道,成立了民间组织“阿巴拉阡小道会”,标榜“无工业活动”的自然主义宗旨,拒绝现代文明对大山的入侵。
虽然徒步山行的小道在缅因州结束,但阿巴拉阡山的地理结构却继续向北延伸,进入加拿大东部地区,最后在魁北克省的卡斯贝半岛自然保护区(Gaspésie National Park)没入大西洋,此地因而称“大地的尽头”(Land’s End),相当于中文里的“海角天涯”。莫妮克在书中提问:为什么阿巴拉阡徒步山行的小道不能从美国贯通到加拿大?她没有回答,只暗示说,要说服不同国家的人接受关于自然的同一观点并不容易。不过,由于徒步山行组织的长期努力,在莫尼克的书出版之后五年,加拿大境内的小道终于在2006年与美国贯通,徒步山行者能够从缅因州继续向北,在加拿大境内再跋涉一千多公里,直到卡斯贝半岛顶端的海岸,是为莫尼克当年走过的路。这条跨国的山行小道,遂称“阿巴拉阡国际小道”(International Appalachian Trail)。
二 另一种游记
莫妮克的书是一部客观的纪实性游记,但字里行间却流露出作者的主观色彩和灵性。若借用语法术语来讲,这本游记着墨于徒步山行的主语和谓语,即旅行者和旅行,而不仅仅是宾语,即旅行的所到之处。
也许这种写法是西方人的传统。马可波罗游记以一个富商子弟的眼睛向东看,纪录作者旅途中的目睹耳闻、道听途说,他在这当中添加了很多主观成分,甚至连自己没去过的地方也写得绘声绘色。在通讯和交通不发达的时代,这种主观游记是猎奇者的增广贤文,添油加醋的奇闻异事不可避免。不管怎么说,那时候的游记,的确增进了不同文化间的交流,加强了不同人群间的了解,对知识的积累也大有贡献。
相对而言,中国古人的游记至少在字面上要客观一些,如柳宗元的永州八记,以景物描写见长,类似于徒步山行的宾语。再如徐霞客游记,其客观描摹和记述,更是这位地理学家兼博物学家的主旨。这种客观的游记,对知识的传播和观点的交流,对丰富读者的见识,也大有裨益,正所谓殊途同归。
马可波罗和徐霞客的时代早就结束了,当游记进入20世纪,其写法已悄然而变,在对景物的描摹中,记行、抒情、思考三位一体,渐渐成为游记的一种写作模式。到20世纪末,余秋雨的散文更进一步,借旅行观光而挖掘历史、反思文化。无论写作界和读书界对他有何种褒贬,他的文字都因历史文化的蕴涵而超越了单纯的游记。
时光流转到21世纪,游记的功能也有所变,分化出文学性游记和实用性游记两大类。前者用文学笔法,主观而感性地记叙旅程经历,并以想象、抒情和议论来点缀、烘托或渲染。后者客观而平实地记叙旅程经历,没有花里胡哨的语言装饰,但有技术上的实用性和参考价值。实际上,徐霞客的游记早就被当作文学作品来阅读了,中小学语文课本早就以之为作文范本。但是,由于文学性游记的作者不时抒发矫揉造作的滥情,务实的读者便只好转向实用游记,以获取出行指南和旅游经验。
版权声明: 本站原创内容欢迎转载,转载请注明出处“环球美术网www.caanets.com”;本站发布内容部分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