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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贤云:退一步海阔天空。
一位现代作家写道:当你乘船离岸,行之愈远,沙滩上的贝壳在你脑海中折射出的夕阳光斑,便会愈加闪烁,让你长久难忘。
那天晚上离开落基山,我在飞机上半睡半醒,大脑里浮现的全是大山大水的墨蓝色风景。回到家中,连续数日,每一闭目,大脑里仍映现出墨蓝色的大山大水。那风景,开阔、坦荡;高险、雄奇;清冷、幽深;精妙、细微。这大气而微妙的风景,有如云卷云舒,象征地对应了我执意修炼想要企及却又难以企及的人格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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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末秋初,我在落基山北部的嘉思泊国家公园(Jasper National Park),终于圆了一个多年萦绕于心的梦,一个拍摄大风景的梦。
八十年代初,我正学习写作和绘画。同许多朋友一样,一股风吹来,抵挡不住,便患了摄影高烧。我自以为懂得写作的谋篇布局和绘画的立意构图,摄影不过是雕虫小技。但是印出图片一看,却与摄影杂志上的作品差之远矣。于是,在阅读文学和美术的同时,开始研习摄影读物。那时候,加拿大摄影家弗里曼·帕特森(Freeman Patterson)的几本书在国内风行,他的《摄影之乐》和《摄影与观察艺术》等一系列图书,影响了整整一代发烧友。
帕特森是位旅行摄影家,多拍旅途小景、田园风光,其作品展现了他敏锐而精细的观察能力,而他对色彩和光影的运用,也让我大开眼见。但是,与美国的前辈摄影家亚当斯(Ansel Adams)相比,帕特森不是那样大气,前者着眼于大山大水,后者倾心于路边小景。用文学界的语言说,亚当斯写的是边塞诗,拍摄的是“黄河入海流”般的意境,而帕特森写的是小女人散文,拍摄的是“轻罗小扇扑流萤”似的身边一角。前者眼观大美,后者留意平凡。我觉得,对于初学者来说,摄影应该从身边琐事开始,如果看不见门旁黄叶的枯瘦纹理、看不见蛛网雨露反射的变幻晨光,又何以谈得上欣赏边塞诗的大气、领略大山大水的磅礴?
那时候还不懂得“旅游”一词,但每一入秋,都要到藏区摄影,既拍蓝天白云下的草地,也拍木栅栏上的裂纹。那时候也还没有保护地方文物的概念,到了马尔康,进入一座名为“官寨”的藏羌小城堡,不拍这废弃的木制建筑的宏大与巧夺天工,却专注于残垣断壁的细节,捕捉其中的老旧感。
大风景成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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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恍恍惚惚的梦中,也该有一些细节。
多年以前,我每天早上的例行功课,是为自己煮一杯咖啡,不加糖,只加牛奶和几滴威士忌。如果与朋友去坐咖啡馆,我喜欢要莫卡,也喜欢爱尔兰咖啡上面漂浮的那片树叶图案。第一次在纽约曼哈顿的一家爱尔兰咖啡馆见到那片叶子时,惊为天作,多年后,没料到在杭州的咖啡馆也见到了那片叶子,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国人也有这巧手?煮咖啡的小伙子明白那片叶子的含义么?
年岁渐长,喝咖啡易上火,除了偶一为之,近两年多饮茶。于是,每天早上的例行功课,便改为泡茶。当年旅居美国时,同事中有日裔教师,遂得机会见识日本的茶道表演,也听说过茶道高手的段位之分,对日本绿茶更是一尝如故。可是,我自己并不会泡茶,每次只管将水烧开,往茶壶里放进茶叶,一冲了事。今夏居杭州,经高人指点,对茶始知一二,方才开始凉水、洗茶、热杯,才开始用玫瑰骨朵和胎菊,才开始观察茶叶的横斜竖直、漂浮沉坠,才开始分辨白茶、绿茶、棕茶、红茶、黑茶的色与香。
于是,当我看到一位摄影家拍摄的玻璃茶杯,看到悬挂在水面下的茶叶时,便耐心地用双眼去分辨画面上那一片片叶尖的厚度和柔软度,去分辨茶叶质地的清爽或缠绵。我相信,这位摄影家学会了茶叶的语言,他能够与茶叶沟通,并将自己与茶叶的交谈,用图像的方式转述给我们。
这摄影,莫非不是叙述平凡之物的精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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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叙述使用文字语言,有大气,也有精微。
听说索尔仁尼琴曾住在美国的一个湖边,那时他每天骂俄国,后来俄国政府请他回去,他回去了,享受到英雄般的待遇,但他还是骂俄国。
十多年前,我每个夏天都到美加边境的一个界湖度假,每当游泳时躺在水面仰视长空,我都要想,我得游到对岸去,到湖边的林地去敲响这位俄国老人的家门,同他聊聊天,我喜欢听带俄国口音的英语,那是富于磁性的男低音,就像十九世纪的俄罗斯小说那样沉郁。可是我过境入美多是驾车通关,到不了界湖边的林地。终于,索尔仁尼琴在上个月去世了,结束了我不期而访的梦想。
这位俄国老人,不像某些旅居海外的中国作家,这些人或以写作抹黑中国的文字为生,或是到了中国骂美国,回了美国骂中国。索尔仁尼琴不屑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有一张随时开骂的嘴,对戈尔巴乔夫、对叶利钦、对普金,概骂无论。
还有肖洛霍夫,他的《静静的顿河》,只能用气势磅礴一词来形容。还有屠格涅夫,他与肖洛霍夫不同,肖翁的大气是向外的,屠翁的大气是向内的。可曾记得,屠格涅夫描写匍匐者敲击大地的心跳声,写得惊心动魄,恰似顿河边千军万马滚雷轰鸣。
一百多年前的英国作家哈代,在《还乡》一书中描写大自然的洪荒,用象征笔法直写进人心深处。更早前的英国诗人柯勒律治,在长诗《老水手的歌》中,以寓意故事,来写人心的博大精深,与哈代异曲同工。柯勒律治的诗句极度简约,Water, water, everywhere,这行诗句的蕴涵之博大,犹如无处不在的大水一般,我仿佛由此看见庄子观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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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落基山的大山大水,我注意到山体的纹理,那是百万年前造山运动留下的痕迹。我也注意到水面的宁静,那是十万年前大冰川向北退缩时悄悄留下的无言之语。
大山大水之大美,尽在这大动荡后的宁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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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我来追述这大动荡后的宁静么?
这是一个不需要游记的时代。电视上的旅游风光片多如集束炸弹,人们什么没见过?而且,人们有钱了,何处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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