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天津《散文》月刊07年12期)
一
是的,上面的题目有点拗口,可这莫非不是今日散文语言的一种时尚?这时尚与我多年前一次生死攸关的视觉误判相关。
那是一个夜晚,我从纽约上州开车回新泽西。也许太累了,大脑麻木得几乎停止了转动。突然,我觉得侧面有连续的亮光射入,扭头一看,是一列迎面驶来的火车,正轰隆隆地擦肩而过。黑暗中,那一长溜透着灯火的车窗,向我洒来串串光亮。奇怪,我心里纳闷,这地方应该没有铁路啊。正思忖间,我的车已朝着火车偏了过去。我这才猛醒:那不是火车,是高速公路旁的铁护栏。对面逆行车辆的灯光,从护栏的另一侧透过来,让我在误判中差点撞上去。
一位研究散文的学者在考察当代散文时,通过比较二十世纪初和二十世纪末诸多散文名家的作品,总结出了一套新的写作理论,认为当代散文应该对人生有一种感悟和思考,应该表现生命之存在、成长和壮大的过程;认为散文作者对生命的体验,应该超越现象世界,从而使散文写作具有本质的象征意义。这是眼下时髦的散文写作理论,但我对这理论却有两个疑问:其一,散文一定要写生命体验么?其二,这体验一定要用诗意的或哲理的语言铺陈出来么?
我不相信读者都是不用脑子的笨蛋,而且,我对那种自以为是的肉麻语言天生敬畏,阅读那样的文字,我的皮肤会产生过敏反应。我写散文偏好徐缓平实的叙述,就像与朋友面对面交谈。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议论,更讨厌矫揉造作的抒情。当然,我对散文语言的此一判断,以个人好恶为准则,我并不打算将这判断强加于人。
我的另一次误判算不得生死攸关,只能说是有惊无险。
仍是许多年前,我陪一位国内来的老同学从纽约上州去耶鲁大学。开车还不到一小时,我就对同学说,咱们快到了。老同学好生奇怪,问,不是需要两个小时吗?我让他向前看,看那蓝色的大海,看那阳光下起伏的海浪正泛着耀眼的光芒。然后告诉他,耶鲁在海边,我们沿着海岸线走,很快就到。同学说,前面没有海,也没有起伏或者闪光的海浪。我听了哈哈大笑,指着正前方的一片茫茫反光说:那是什么,难道不是大海?老同学狐疑地回答,不是。我惊奇极了,真是不可思议,他怎么就有目无珠,看不见眼前的汪洋大海?正奇怪间,车已开到了海边,我这才看清,那真的不是海,而是农民种蔬菜的一垄垄塑料薄膜,在无云的蓝天下反射着颤抖的阳光。
写下这两个有关误判的故事,我是不是需要顺水推舟议论些什么?或者抒发某种独特的情感?而且都是些关于生命意义的文字?
另一位学者在其研究专著中讲到了散文的“诗性智慧”。按照意大利哲学家维科的说法,所谓诗性智慧,就是缺乏理性逻辑的原始思维,属于人类童年时期的非理性思维。这位学者推崇此种早期思维方式里丰富的想象力和大胆的创造精神,并将其与中国的禅宗思维方式联系起来,认为这一思维方式具有当代的解构意识。无疑,这样的散文理论,蕴含着审美的古意,但我也看到,这古意中充满了流俗的时尚。
在这古意与时尚之间,我的两次误判,都触及了所谓生命体验和存在价值之类深层的本质问题。我该对这样的体验进行怎样的诗意发挥或哲理升华?我猜测,在这样的问题面前,对散文语言的判断,已经超越了书写的行为,而涉及到文字本身的力度和容量。
二
然而,我倾情于古意,断非时尚。
在美国东北部波士顿郊外的海边,有一个闻名遐迩的旅游小镇女巫镇(Salem)。大约四、五年前,那里的一家著名博物馆Peabody Essex Museum完成翻修,重新对外开放。我早就听说博物馆的新馆出自一位建筑大师之手,便慕名前往,想参观这后现代主义的建筑,不料在馆内的中国展厅却看到了一座老旧的徽式民居“荫余堂”。
据博物馆的资料介绍,这座民居原在黄山脚下的休宁县黄村,是当地一黄姓商人的祖居,建于清末年间。后来这家黄姓商人到上海经商,祖居就渐渐荒芜了。一百年后,作为中美文化交流的一个项目,这座老式民居被原封不动地拆迁到美国,在女巫镇的博物馆里复原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老式的皖南民居,没想到竟然是在美国。据说,原生态的后现代主义建筑,就是从现代主义的摩登之处转个身,回头走向复古。当然,这是在现代主义之后的历史、社会和文化条件下的复古,恰如女巫镇的后现代建筑,在内部复原了一座古旧的中国民居。自然,后现代理论还主张跨文化和多元文化主义,其要义既在于赋古意以时尚,赋时尚以古意,也在于标举西方中心里的边缘文化,以及暗藏在边缘文化里的西方中心。
荫余堂是一座木结构的庭院,上下两层,十六个房间,天井里有石凿的水缸,养鱼、净手或者防火,全都生满了厚厚的绿色苔藓。室内陈列的物件,多为清末民初的旧物,如雕花床和绣花鞋之类,也有文革时期的报纸,一律裁成小方块,叠放在卧室的侧身处。还有农具、蓑衣等等,让我想象着近百年来中国偏远山乡的宁静生活,那里古意悠然,绝无时尚的入侵。
这一切是多么美妙的悖论:在时尚与古意相交织的后现代建筑里,竟然有单纯的古意而无时尚的入侵。事实是否果真如此?退出中国民居,在女巫镇博物馆的大环境中,以“他者的眼光”看,荫余堂只是一件展品。如果再退一步,退到女巫镇这个旅游名城的大街上,那么,整个博物馆也不过是游客的一个去处罢了。事实上,小小的女巫镇有不少各具特色的博物馆,其中最有名者,是巫女博物馆,还有那座建于十七世纪的带七个阁楼的房子,这鬼怪的房子给了小说家霍桑以魅人的灵感。于是我提醒自己:别忘了,女巫镇仅仅是北美东海岸的一个旅游景点而已,古意已然成为时尚的点缀,荫余堂无非是西方眼中的东方一隅。庄子说:万物皆为一瞬。在永恒的时空里,思想和体验的一进一退,都是在古意和时尚间调节距离,以便为自己寻获一个观察、思考和判断的最佳位置。
近年每次回国,我都要去各地游古镇。去年去了江南古镇和湘西古镇,今年又去了川西古镇。在成都平原的平乐古镇,面对浓荫蔽日的巨大黄桷树,我突然意识到,这些旅游古镇,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格局:新铺的石板小街,两旁是木板小楼,楼下临街的一律是餐馆和旅游工艺品小店。最要命的就是那些旅游工艺品,无论是在江南水乡还是还内陆山区,这些工艺品都毫无地方特色,像是来自同一个批发商。例如,有一种**头式的黑色磁石,抛到空中会相互碰撞作响,不仅在上海的城隍庙、南京的夫子庙和杭州的清河坊处处有售,就是在周庄、凤凰、平乐这样的小地方,也一样随处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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