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上海《艺术当代》07年6期)
一
在某种意义上说,“艺术家眼中的自己”这个命题,是一个关于视角的命题,此命题所讨论的是从何种角度来进行艺术观照。观照的对象可以是艺术和文化现象,可以是人、是社会或自然现象,也可以是是艺术家自身。无论观照的对象是什么,对艺术家和批评家来说,关于视角的命题都涉及到观点和立场,涉及到批评方法和艺术语言。
二十世纪中后期的法国心理学家雅克·拉康为我们提供了“凝视”的观点,认为婴儿通过凝视镜像来认识自己。按照拉康的说法,婴儿在镜像中不仅看到了自己,还看到了自己屋子的环境和屋里的其他人,于是逐渐意识到自己存在于他人和他物所形成的环境中,认识到自己同周围世界的互动关系,并由此而确认了自己的独立存在。我们据此引申,可以说“艺术家眼中的自己”是一种自审的凝视,其要义在于通过视觉图像来认识我们的生存环境及其与自己的互动,并在这互动中完成自我确认。
然而,拉康却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镜像所呈现的,不仅是左右互换的错误图像,而且是一种依赖于镜面质量的扭曲了的图像。这也就是说,一个艺术家在自己的眼中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们作为局外人是无法知道的。即便是艺术家自己,也无法知道,因为艺术家没法看到自己。古希腊时期的思想家阿基米德曾提出过一个设想,他说,如果在地球之外给他一个支点,他就可以用杠杆撬起地球。问题是,在阿基米德时代,无人能够离开地球,而在今天,即便有人离开了地球,这个人也没有办法在地球之外设置一个支点,更没有足够的力量利用那个支点来撬起地球。
正是由于人类在现实中的无能,才使阿基米德虚构的设想,充满了智慧和力量的魅力。换言之,人类虽然无能,却有足够的想象力,来提出这样一个美妙的假设。对我们今天的艺术家来说,这个假设的意义和价值,就在于提醒艺术家,也提醒我们普通人:认识你自己吧!
当然,在时下的商业社会和消费文化语境中,“认识你自己”是一个非常流俗的说法,就像当红歌星用肤浅的词语和肉麻的音调去说唱古人的深刻哲理,直把先贤的微言大义,恶搞得体无完肤。幸好,阿基米德的设想,并不仅仅在于自我认识,而更在于提出了一个悖论,一个科学、哲学和艺术的悖论。而这个悖论的精妙之处,是商业社会的流行文化所无法企及的。
这悖论的精妙,让人联想到二十世纪前期著名诗人卞之琳的短诗<<断章>>。全诗就四行,字字玑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很多读者都喜欢这首诗那悠远的意境和玄妙的哲理,因为这几行诗将诗人认识世界、认识自己和被人认识的互动关系视觉化了。可是,我欣赏的却是这首诗的禅机,也即智慧与力量的合一。这无言的禅机,让我理解了关于螳螂捕蝉的古训。试想,当螳螂正准备奋力一扑,去捕捉那鸣蝉时,它可曾想到,一只狡猾的黄雀就躲在近处的树枝上,正对着螳螂准备俯冲。而那只黄雀,却又可曾料到,一个小顽童此刻正拉长了弹弓,屏息向它瞄准。或许,看菜园的老头,此刻也正手握黄荆条,要抽打那糟践菜园的坏孩子。
这不是达尔文进化论所描述的食物链,而是艺术家的自审过程。这过程的每一步,都处处陷阱、险象环生,因为艺术家无法抓住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提起来,无法看见自己。螳螂捕蝉的故事,是一系列互动的故事,卞之琳诗歌的机锋,也展现了一系列互动的魅力,而艺术家眼中的自己,更是这一系列互动的结果。
尽管艺术家本人和我们这些旁观者,都不可能知道艺术家眼中的自己是何模样,但正因为这一系列互动,艺术家对自我的探索便得以推进,我们对艺术家的了解也得以推进,而艺术本身的发展更得以推进。
二
在陷阱的险象中步步推进,艺术家和批评家都可以提出同一问题:艺术家在自己的眼中究竟是什么样子?然而,这是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对这个问题的探索,正因为永无答案,才永无止境,也才可以促进艺术家进一步的自我认识,促进艺术的更进一步发展。这就是阿基米德悖论的魅力。
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中国当代艺术滥觞之际,自我表现成为当时的前卫旗帜。正是在这面旗帜下,产生了整整一代人的艺术。尽管那时的艺术语言大多借自西方,但艺术家们的真诚,却是发自内心的。凭了那种真诚,当时的艺术家和艺术才向世人宣示了前所未有的反思和批判精神,宣示了激动人心的探索精神和对真理的渴望与向往。
那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大时代匆匆过去了,今天,我们进入了一个高科技、高消费的商业时代。这个时代的文化特征,不再是反思和批判,不再是探索和向往,而是媚俗的大众文化和流行时尚,是对精英主义的解构和对犬儒主义的崇尚。二三十年的历史就像大浪淘沙,但淘去的却是艺术的真诚,是批判的精神和探索的勇气,而留下的却是蝇营狗苟、但求名利的猥琐之气。
关于大浪淘沙,一位欧洲文化先贤在谈到诗歌的翻译时曾这样自问自答:“什么是诗?诗就是在翻译过程中丢失了的那些东西。”恕我直言,商业时代之文化翻译的过程,正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但却是去精取粗的反向淘汰过程。我们拭目以看:今日艺术家们在寻找自己的艺术语言的过程中,一味追求时尚,丢失了艺术中最根本的真诚。
我认为,使诗之所以成为诗的东西,并不仅是在语言的横向转换过程中失去的,而主要是在读诗和译诗时的纵向历时过程中,因视角的转换而失去的。也就是说,语言是强迫人不自觉地转换视角的因素,而社会时代的变迁,也决定了我们的视角和语言。我们对艺术的判断,不仅受制于负载作品的语言、受制于观看作品的角度、受制于我们的阅读立场,而且更受制于时代潮流、社会风尚、文化观念和个人的内心意向。这一切,揭示了东西方艺术间存在的文化差异,而这差异的要害,则是文化的误读和观念的误解。
三
艺术家自审的视角,与批评家阐释艺术的视角并不相同,二者看问题的出发点也不同,二者的观点和看法更可以不同。我们并不打算去调和这二者的不同,但是,我们却应该在这二者之间,找到一个连接点,以求视觉传达与艺术图像的沟通。尽管二者间的连接点不只一个,面对文化误读和观念误解,我却倾向于跨文化视角,也就是跨越东方和西方之文化鸿沟的视角。由于中国当代艺术受到了西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和当代观念艺术的直接而深刻的影响,而这影响中又无处不存在着误读和误解,因此,跨越文化鸿沟便成为我们推进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一个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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