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烟云过眼 一生悟道——孙煜峰的鉴藏生涯

　　上海博物馆的档案中，有一封已经发黄变脆，字迹也有些褪色的文物捐献者的信：“为了纪念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特将本人收藏的古书画40件(包括宋人睢阳五老图、宋人画古贤遗像册暨董玄宰、陈老莲、石涛、王烟客、王石谷、吴渔山、恽南田等人画册，宋人搜山图、文姬归汉图、宋人写经、张雨台仙阁记暨徐文长、仇十洲、谢樗仙、丁云鹏等画卷，敦煌唐人人物画暨文徵明、文五峰、陆包山、唐伯虎、周东村、过庭章、项易庵、陈老莲等人画轴)，捐献给你馆，用以纪念我国核试验成功。为恐真伪莫辨，拟先将上述各件送请你馆鉴定，如有赝品，即请退回;确属真迹之品，悉数捐献你馆，捐献画和目录待鉴定后补送，事出真诚，务乞收纳，书不尽意，诸希察照为幸。专此并致。”捐赠人的拳拳之忱和谦逊谨慎打动了所有人的心，他就是孙煜峰。

　　从这次捐献登记册的全部记录看，孙氏捐献的藏品不只上述40件，而是78件。如果以幅而论，数量更巨，其中册页20本，单明沈周画的《吴赵十二景》一册就是12幅。在此之前的1961年，孙煜峰就将家藏的瓷器、青铜器24件捐献给上博。其中，瓷器有康熙豇豆红瓶，为稀世之宝。此外还有康熙郎窑红瓶、五彩人物瓶、乾隆窑变瓶，青铜器有商戈觚、商鼎、商爵、汉尚方镜、日月镜、长宜子孙镜、唐荣启期铜镜。

　　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辛丑正月初六丑时，孙煜峰出生在江阴城南河西街孙家祖宅朝南的一间厢房，初名“寿喜”。民国八年(1919)，孙煜峰19岁，他与宝山县罗店镇王氏名德封的女子结婚。后来，王德封女士不仅成为了孙家的贤内助，更成为了孙氏收藏书画的知音。民国二十一年(1932)壬申，七月，孙煜峰创立“润康号”，资本6万元。

　　民国二十四年(1935)乙亥，孙煜峰两赴法国参加伦敦中国艺术品国际预展。目睹选自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大量青铜器、古代书画、丝绸织绣、玉器、景泰蓝、古籍善本、古董家具等，令其震撼不已，此事影响了孙煜峰的一生。

　　民国二十九年(1940)庚辰，不惑之年的孙煜峰在从事证券经纪人业务三年后始有收获，其属下的“润康号”年终结算盈余，业务涉及棉纱布、房地产及证券。然而在孙煜峰的证券经营生涯中最重要的一笔是抗日战争时期，孙煜峰在闸北水电公司股票猛跌之时，通过不断收进掌握大量股权，不仅成为了该公司常务董事，一跃成为上海滩颇有影响的民族资本家。新中国成立前夕，有美国商人出资几十万美元收购其手中的闸北水电公司股票，遭到孙的断然拒绝。新中国成立后，公私合营开始，孙煜峰主动放弃了定息，这在当时并不多见。为此，中央人民政府给予他很高评价，市民建工商联请他出任副秘书长，参与组织工作。

　　孙煜峰是一位优秀的实业家，可他的生活却相当简朴。儿女们勤奋读书，同父亲一样淡泊物质。而孙煜峰的收入几乎全部用来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收藏中国古代字画及文物。在他家里至今还保存着一叠厚厚的泛黄的线装本账册，上面一行行工整的楷书，清楚地记录了孙煜峰购买的每幅字画的名称、作者、价格，可见其严谨。他的子女多未参与父亲的这一工作，但在他们眼中，父亲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拜交通大学教授唐文治研习国学，做了大量读书笔记;与吴湖帆等海派收藏家交往甚密。家中常常高朋满座，还时不时有贩画者求见，或有捧字画请辨真伪者登门，父亲只要在家，均亲自接待，乐此不疲。

　　每当梅雨过后，艳阳高照，孙煜峰最喜欢的事就是在自家不大的天井里晒画，逐一展开，细细揣摩。兴之所至，他还会给身旁做帮手的子女们谈上几句收藏和保护的要诀。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孙煜峰在不断收藏学习中眼力大大提高，凡经他钤印所藏的字画几乎无现代仿品，足见其功力到家。

　　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风暴到来的时候，孙煜峰已年逾花甲。这位经历过太多世间沧桑的老人出人意料地在红卫兵赶到家中查抄之前，把所藏字画全部封存，并对红卫兵小将声明：封条所封者乃是国家的重要文化遗产，本人已决意捐给上海博物馆，当由上海博物馆来接收。并当即致电上博，催派专人快快接收，就这样把自己花费毕生心血的收藏托付给上博。翌年，孙煜峰因病不治，临终前他再三嘱咐家人要把所藏的文物交付国家。

　　上世纪80年代，早已蒙尘的孙煜峰收藏又重见天日。他的夫人王德封及八个子女聚在一起讨论父亲遗产归属时，王德封说：“我们应该尊重你们父亲的愿望，把这些文物捐献给国家。”她说得平淡如水，却字字千钧。此时此刻，儿女们更加理解自己的父母，尽管大家明白从经济角度来讲，这是一种巨大的牺牲。随后，王德封和子女们又向上博捐赠了文徵明、祝允明、王鉴、王翚、恽寿平、任伯年、吴昌硕、徐悲鸿等名家的书画精品82件。1981年5月9日，一个暖融融的春日，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在上博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专门来接收孙煜峰夫人及家人捐赠的这批书画。

　　真正的收藏家最终会达到一种境界，即孙煜峰所言的“悟道”，这需要足够的付出。不仅仅是金钱，还有缘分，当然更需要伟大的人格、修养。正如孙煜峰及其家人，他们的奉献使得千万个后来者因此受益。(本文摘自《大美术》杂志2007年7月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