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黄宾虹绘画发步于黄山、新安诸家,其中既有乡里桑梓的原因,也有民族意识和早年反清革命思想的原因。新安画派的一个突出特点,是笔墨间感情充沛,凝结着源于家国民族之痛的强烈个性意识和脱俗心理,从而与当时流行的纤弱柔靡作风相区别。从追随新安画派的“白宾虹”到融汇北宋、五代诸家,并致力于高克恭、石溪、龚贤等人的“黑宾虹”,固然是本文开首所说的从前一个“如果”向后一个“如果”移位的结果;但假如没有上述境界作催化,就不可能在其风格变化背后,完成更为本质的价值取向的调整过程。
在为传统文人画所阐释、所发扬、所固化的艺术价值之中,实际上同时蕴含着“态度”和“功能”两重意义。前者是主体的行为取向,如“游戏”、“遣兴”等;后者是行为及其结果所起的效用,如“适意”、“畅神”等。时代变革所带来的危机,同时威胁着文人画所具的双重价值。黄宾虹对文人画价值取向的调整,表现在变更其“态度”而纯化其“功能”,亦即将人格化的艺术情趣,简削为自然化的艺术情趣,将玄虚繁复的带有隐喻性质的人格美,还原为单纯直接的富于抒情性质的自然美。传统文人画对大自然的观照,往往只是一种手段,其关注点仍在于社会人事,或以气节,或以襟怀,或以志趣,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但在黄宾虹那里,艺术不再承担那么多的社会功能,也不再是偶作遣兴的产物,而变成了纯粹的艺术自身,变成了对人与大自然,包括人自己发生审美关系时所直觉或激发的生命力的欣赏。“江山本如画,内美静中参。人巧夺天工,剪裁青出蓝”。这首也许发兴于一时的题画诗,恰是画家自我追求的写照。另如“道咸画道中兴”这个发轫于金石学风气的观点,以及对中西画理的精神性认同等等,也从不同的角度说明了这一点。惟其如是,文人画价值观就避免了玉石俱焚的危险,人们有可能在坚持文人画高雅艺术品位的前提下,探索一条适应于时代审美需求的新路子,其所面临的两难困境,也便在一定的意义上获得了超越。
另一个带有偶然性因素的超越动力,是他的高寿,以及晚年超脱于世事纷争的宁静心态,带来了心理学上所谓“第二童年期”的神奇效应。衰老既可能导致因循守旧、重复自我,凸现其宿命感,也可能以其特有的精神作用,显示出比生理和心理作用更为强大的生命力。而后者,主要是由内省的方式作保障的。收缩和中止那些汲汲于控制外部的欲望,反身而诚,省视、回忆、咀嚼自己丰富的人生阅历,用内在化的情感智慧,搜索那些焕发过生命意义的东西,并用自己得心应手的艺术手段表现出来,就有可能发挥出前所未有的创造性。齐白石衰年变法的成功作品,大多出于对乡土和童年的追忆。黄宾虹的成熟之作亦出于70岁之后,而真正成功者,则更为患白内障眼疾的情况下所作,其中 88岁至 90岁视力最差,作品却最多、最富魅力。浓重黝黑、兴会淋漓、乱而不乱、不齐而齐的绘画风格,在歪歪斜斜、时见缺落的狼藉笔墨之中,显得尤为奇妙。他晚年喜画夜山,从而为“浑厚华滋”的艺术境界之追求觅得了“顿悟”途径,但成就这种“顿悟”的,则是他的内在视力。外在视力越衰弱、越是失去,其内在视力反而越澄明、越自主,胸中意象也便越强盛、越易奔突而出。加上髦耄之年特有的与生命争朝夕的紧迫心态,这种奔突更会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奇迹。在接受过西方现代艺术熏陶的人看来,黄宾虹具有鲜明的抽象性格或曰现代艺术倾向,殊不知这并非画家本意,画家本意是“绝似又绝不似于物象”、“以不似之似为真似”。‘不似”仅是手段,“绝似”和“真似”才是目的。后者不是表现物象的逼真性,而是某种静参中的“内美”,某种符合于内在视觉、内在精神的通由“人巧夺天工”的过程所升华了的艺术形象。
《周易?6?1同人》云:“君子以类族辨物。”中国文化注重“类”思维的特征,使应物象形的落脚点,处于一种“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同条属牵,共理相贯,杂而不越,据形系联”的奇异境地之中。如果说,西方思维方式往往以“个”为基点,故必须相应地发展出藉以弥合或统摄“个”的“抽象”意念来作补充;那么,中国文化的“类”思维,因其本身就是“个”和“抽象”的整合,具有以不变应万变的便利条件,故有史以来,始终以超稳定的方式左右着生存其间的人们。它藉以把握事物的决定性因素,并非取决于对“属性”和“原理”的求索,而是对“悟性”和“原则”的认同。西方的画家是高度专业化的特殊人材,中国绘画却由染指丹青的文人唱主角,其根本原因便在这里。黄宾虹所独具的超越性动力,在中国传统文化“类”思维的催化下,获得了认识和实践的双重升华。原先多头分治的诗、书、画、印,原先错综复杂的高、下、正、误,原先无力统摄的心、手、耳、目,因此而被化合为触类旁通的整体效应,并现出思维内容和知识系统的高度有序性。“玄想”与“操作”这对始终困扰着艺术家的固有矛盾,也就在这个混灭了外因与内因、意识与潜意识之界线的“个体特质”中统一起来。这是上述习惯成自然的“无为”境界与平生艺术素养的整合,是表层生理结构与深层心理结构的整合,是刻意与随意、有意与无意乃至目的与手段、过程与结果的整会。古往今来,能够获得这种整合的人并不多。而这,也正是传统中国画尤其是文人画之所以易成难工的原因。
基于这样的前提来观照黄宾虹作品,便有望对一个颇具迷惑性的现象,作出尽可能接近事实的解释。
不论是洋溢着书生意气的早期,还是沉浸于艺术氛围的晚年;不论以层叠点染为主的繁密画法,还是以减笔勾勒为主的简洁画法;不论是体现其创造性和高水平的成功之作,还是显露其沿袭性和稚拙处的平庸之作,都贯穿着一条永不变更的主线 笔墨。仅管笔墨是绝大多数中国画家所共同遵循的重要美学原则之一,但很少有人会像他那样,如此固执己见,并且近乎单一地追求这种原则。在他的画里,藉以造境指事的材料极其简单。山川草木,往往挪前搬后而殊少个性;舟桥屋宇,总是逸笔草草而不计斜正;章法气局,始终恪守经典的“三远”法则而安然自处;至于题跋签章,则更是千篇一律地占据着白净的天头而不越雷池半步。可是,笔墨的力度,笔墨自身的品格,笔墨关系的谐调完整,笔墨赖以成立的物理结构与心理结构的转换契合,则被提到了重要的甚至是至高无上的位置。为了它,可以使写生和实指的画面与原景相去甚远,乃至毫不相干;为了它,可以让某些地方出现莫名其妙的空白,或者多此一举的色线墨块;为了它,可以用书法作画,也可以用画法作书,可以整幅渴笔嵯峨,也可以满纸墨 淋漓,以至消解物象,通体皆虚。如果说,在绝大多数画家那里,笔墨只是“以形写神”的手段,尽管它同时也可以是随意流宕、涉笔成趣的高度自由的展示;那么,黄宾虹的笔墨,则在“遗貌取神”的审美框架中,把手段与目的统一起来,而追求一种同构于“心象”的“墨象”世界的展示。为其所阐释的“太极图秘诀”说,“平、留、圆、重、变”五种笔法和“浓、淡、破、泼、积、焦、宿”七种墨法说,以及散见于著述、题跋、书简、讲演之中的相关论点,形象地说明了笔墨在黄宾虹绘画艺术中自为境界的特殊地位。当然,以笔墨为境界的倾向,是随着画家个人风格的成熟,得以不断明确和加强的,而上述现象大抵是其晚年追求的概括。但不容忽视的是,他那潜身传统,谙习国学,究心绘画义理,同时又受惠于开放变革时代的特殊个人条件,即使不能说从起点的意义上就规范着他的艺术思维,也至少在一种渐入佳境、老而弥笃的发展趋向中,充实和提升着高标自许的意识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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