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专栏曾写到宋末元初的僧人画家牧溪,他用简洁的笔墨画出了独特的《六柿图》,成为禅的符号,影响了后来的日本禅画,也间接影响了美国20世纪中期的抽象绘画。
这简洁的画法,以少胜多,是中国文化的传统,而与牧溪同时代的另一位画家郑思肖,则将简洁的笔墨推向极致,不仅以少胜多,而且以无为有。郑思肖不是僧人,其画也不是禅画,但他的以无为有之法,却印证了老子之大象无形、万物起于无的思想。
郑思肖是诗人、书家、画家,生于福建,宋亡之际隐于苏州,与许多文人一样,他不与新朝合作,被后世历史学家称为宋遗民。今日有美国汉学家将宋亡入元的文人分成三类,一是文武双全奋起反抗的,如文天祥,二是投靠新朝卖身求荣的,如赵孟頫,三是既不反抗也不投靠,而持不合作态度的隐逸者,如郑思肖。实际上,这些隐士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反抗,只能将愤世嫉俗的文人天性,转化为笔墨,用文学和艺术作品来怀念前朝、鄙视新朝。
当然,新朝统治者也鄙视宋遗民,所谓“九儒十丐”,是说那时的文人属于社会最底层。由于深受压制,前途无望,退隐的文人只能以隐喻的方式来含沙射影。这一法,便是中国文化的象征之法,所谓“顾左右而言他”,来自诗经和楚辞的传统。
郑思肖是使用隐喻象征的高人,他在宋亡后改名“思肖”,就是怀念赵宋,因“肖”是“赵”的残存,而其书斋之名“本穴”,似乎文理不通,不知所云,但二字相合便是“宋”。郑思肖的笔墨游戏,在画中更是出神入化。
例如他画的幽兰,寥寥数笔,勾出飘逸的长叶,叶面俯仰翻转,或粗或细,运笔急缓相间,用墨时轻时重,逸笔草草,显现画家作画时手臂的轻灵和腕力的沉稳。在兰叶的汇聚处,又有数笔短叶衬出一朵怒放的兰花和一个含苞待放的花蕾。
在兰叶与兰花的下面,应该是兰根,以及兰根所赖以生存的泥土,或沃地,或石缝,或水边,或岩下。奇怪的是,郑思肖的画中全无兰根,也无泥土,更无石水,一无所有,只有无根的兰叶兰花。细看其形,左边叶花悉心相护,右边兰叶欲去还留,叶与花左右相拥。两宋之际,江南一带有江左之说,多见于宋词。郑思肖的幽兰左右分离而又相拥,兰叶兰花之下无根无土,实为画家对大江南北国土顿失的哀怨。
这无根无土、不着笔墨的象征之法,古代称寄托,称寓意,如今的西方学者称之为符号。若说郑思肖的幽兰花叶是有形的符号,所指为不与新朝合作的隐逸文人,那么,幽兰的无根无土,就是无形的符号,虽无色相,却也有所指,那就是失落的大宋江山。这种无形的符号在中国传统绘画中比比皆是,尤其是画中的留白处,并非一无所有,而是有所指、有所用,恰如老子所言“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西方学者称这无形的符号为“零符号”,中国学者称为“空符号”,实为一回事:以无为有,无之以为用。
据说,当时有人看了这幅无根无土的幽兰图,不明就里,郑思肖只好给出一解:“土为番人夺,忍着耶”。这样看来,郑思肖的画不是笔墨游戏,而是深含寓意。也正因其寓意,元初的嘉定县吏要郑思肖画兰,画家不从,县吏以劳役相逼,画家决然而拒,说是“手可断,兰不可得”。试想,已然失土,怎能再失人格。在此,不画即无画,而无画的空符号则意指画家的气节。
后世有些初学画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学会了画面留白,以为云雾或水汽,但不知此法的寄托和寓意,不能举一反三,仅停留于复古拟古,鲜有创意,更无古代文人忧国忧民和飘逸高蹈的情怀。
若说牧溪的柿子是禅的符号,郑思肖的幽兰是文人高洁品格的符号,那么幽兰图中不着笔墨的根与土,便是空符号,象征了大宋江山的失落,寄托了文人内心的悲伤。这一簇凄苦的幽兰,无声胜有声,是国破家亡后画家无奈的叹息,是独善其身的自勉。
2013年6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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