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题之谓好书,乃《中国文人画史》,著名画家、艺术史论家卢辅圣著,新近出版,六百页的大部头;我的纽约之行,是利用春假去买书看画。最近写作元代山水画的话题,涉其主流文人画。虽说收集的资料不少,但中文版新书不足,难以了解国内相关研究的进展前沿。正此时,卢先生的煌煌巨著问世,我急忙上国内网站求购,不料尚未上架。所幸卢先生及时越洋快递赠书,并题签,方能先读为快。
与读书相伴,我也需阅读元代文人山水画的真迹,而看真迹的去处,距离最近的是纽约。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是美国收藏中国古代绘画的重镇,另几个去处是波士顿美术馆、华盛顿的福瑞尔美术馆、堪萨斯的纳尔逊-艾金森美术馆和克利夫兰美术馆。这些地方能看到的中国古代绘画真迹,不比北京、南京、沈阳的故宫陈列少,而纽约大都会的所见则比国内任何一处都多,且是精品。
十多年前我居纽约郊外,周末常去逛大都会,略知其收藏的中国古代绘画。后来迁回蒙特利尔,也常往返两地,多乘飞机或自驾。此行乘火车,只因在车上有充足的时间静心读书,而且火车宽敞舒适,便于思考。再说,这条铁路是观光线,东侧的哈德逊河是美国19世纪著名风景画派“哈德逊派”的老家,西侧的阿巴拉契亚山大森林,是哈德逊派画家们描绘的主题。我在车上观赏河谷风景,阅读中国文人山水,可以体悟艺术时空之错位与对位的美妙。
一、叙事主线
《中国文人画史》开篇第一章界说文人画,将其缘起的时间纵向轴,从中国文明发生和先秦儒道两家思想,延伸到唐五代时期,而文化范围的空间横向轴,则从士夫绘画延及宫廷绘画和民间的画工作品。在这时空框架内,作者以古代文人源于“道”的主体意识和自我表现的独善精神,以及出于“逸”的笔墨趣味,来解说文人画的概念。之所以是“界说”和“解说”而非“界定”,是因为研究文人画的史家们,都无意明确界定文人画,而是关注文人画与工匠画及宫廷绘画的关系。卢著的独到处,是遵循了历史起源的渐进逻辑:先模糊处理文人画概念的外延边界,从泛泛的早期士夫绘画入手,在“文人之画”的范围内进行论述,直到唐代王维和宋代苏轼,内涵才渐趋清晰,所论方聚焦于文人画。
这样的叙事思路,既符合文人画起源时期的艺术史实,也给了作者一个学术回旋的余地,更给其他学者留下了进一步讨论的机会。在我读来,就中国绘画发展的主线而言,由巫师挥毫到文人执笔,从描摹外物到书写内心,是文人意识的自觉过程,是艺术精神的升华过程。
然而,无论这是作者勾出的潜在历史主线,还是读者领悟的暗含历史主线,二者都面临了一个问题:艺术史有无发展主线?这是历史哲学中必然论和偶然论的根本区别。前者如黑格尔,认为历史的发展有目标有目的,首尾一贯;后者正好相反,认为历史是偶然事件的结果,没有轨迹可循。学者们在回顾往昔的艺术发展时,或许可以总结出一条历史的线索,但很难说那就是真有的线索。回看中国文化史,我所见的主线是雅俗互动的发展模式。例如中国诗歌的精英源头是诗经,但其中占多数的“风”,却以情歌艳曲为主,大俗,直到传说中的孔子删诗,才得以雅化。所谓雅俗互动,就是左脚右脚一先一后交替前进。宋代是中国精英文化的高峰期,但宋词中非精英的大多数也很俗,直到南宋后期出现典雅词派,才完成了词的雅化过程。随后的元曲更俗,也经历了一个雅化过程,方成文学精华,中国文学才得以发展。
我在火车上边读书边思考:《中国文人画史》的主线,实为作者的叙述主线,是作者的研究结果,惟其如此,这部书才有生气和脉动,否则我的阅读将无所遵循,就像乘火车而不知所终。此行乘车是观景,而读书也是观景,恰若古代文人的卧游。火车穿行在山水间,有如山水画的可行、可望,而到了目的地,则是可游、可居。文人画之发展究竟有没有一条“目的论”式的发展主线,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叙述主线:文人意识与文人笔墨,是为卢著的叙事主线。
二、兼及西学
循着这条主线,《中国文人画史》第二章论述宋代文人画,探讨三大关系:道与艺、禅与逸、绘画与书法。
我在自己的写作中也涉及这些问题,但以英文写作,首先得确认这些概念的英文说法。对孔子“志于道”的“志”,西方汉学家们通常用intent来译,但我在自己的写作语境中,需要进一步阐释之,依卢著第二章所言,似可用intentional conceptualization予以解说。在车上阅读思考,我又将“逸”译为reclusiveness,并用spontaneity和freehand brushwork来解说。西方汉学家们对这些术语和概念早有译法,但多依据老旧的研究,后来虽有新说,却不乏争议。例如“意境”和“境界”的概念,哲学界、佛学界、文学界、美术界译得五花八门。上世纪80-90年代的学者们倾向于inscape的译法,但进入21世纪,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亚洲馆馆长何慕文(Maxwell Hearn)用cultivated landscape来解说中国山水画的人格境界,与卢著讨论宋代文人画之“人格迹化”遥相呼应,有若卢著对文人心性和修养的阐述,得了美国前辈学者方闻之“心印”的真传。
在北美用英文写作关于中国山水画的题目,学术语境当然是西方汉学,今称“中国学”。在此语境中,我收集的相关著述可算足矣,但仍有缺漏,得时时留心,处处淘书,尤其是绝版的早期汉学经典。
虽然如今网购方便,但百老汇著名的二手书店“思专德”(Strand)仍是我的最爱,每次到纽约必逛。那不仅是淘书的好地方,也是互联网时代怀旧的好地方,因为那是美国最大的人文社科二手书店,是苏珊·桑塔格那一代文人的常去之处,就像巴黎左岸的路边咖啡馆,是当年萨特和波伏娃们的常去之处。
此行纽约,在思专德淘得几本英文经典,第一便是百年前的菲诺罗沙名著《中国与日本的艺术时代》。菲氏是20世纪美国汉学的奠基人,他的著述培养了一代又一代后辈汉学家,而他们的治学之路,竟然代代相似:先研究日本艺术,当追溯其影响之源时,便发现了中国,而中国艺术之美,有深厚的哲学根基,于是进而研习中国艺术史。我在思专德淘到的另几本书是前辈汉学家李雪曼(Sherman Lee)的《中国山水画史》与《墨分五色》、方闻的《宋元绘画》、班宗华(Richard Barnhart)的《寒林枯树:中国山水画主题研究》,以及罗覃(Thomas Lawton)的《中国人物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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