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搜寻欧洲古典绘画,但百年老油画难觅,即便有,价格也贵得让人缩手,名家作品就更别问津了。油画的基础是素描,我早年练习素描,后来写过研究欧洲素描的学位论文,虽不敢说略知素描之道,但却对之一往情深。在彩色印刷术问世之前,欧洲人批量复制油画,采用铜板刻印,没有色彩,与油画的素描稿相差无几,称铜版画。在中国的明清之际,欧洲传教士赴华,携来不少铜版画,多是根据文艺复兴时期的圣经题材油画刻印,用作教堂的宣道图。
其实,铜版画本身也是一个独立画种,被视为版画中的高贵者。早在文艺复兴后期,德国大画家杜勒就亲手刻版,将自己的油画印制成黑白版画。到了17世纪,荷兰大画家伦勃朗在绘制油画的同时,更以铜版画复制自己的作品,小批量上市,给艺术史制造了一道商业奇观。18-19世纪的欧洲画家们,为了多卖画,嫌亲手制版供不应求,便开作坊雇人刻版,给所印之画签上大名,作为自己的原创。
我钟情的便是这样的铜版画。
十多年前旅居美国麻州乡下,有次在周末的一个乡村集市上,我被一幅老旧的欧洲铜版画迷住了:乡间树林晨曦迷蒙,一个孤独的渔夫在旭日的逆光中从小池塘走向画面。肩搭渔具的渔夫看似画中主角,却是点景小人,此画在人物画与风景画的边界上施展模棱两可的魅力,借逆光而制造朦胧画境,将我带入了自然与人文之美的朴素梦幻中。
一见这幅画,我就目不转睛。铜版画虽无色彩,但保留了油画精细的灰调子和丰富的明暗层次,光与影的魅力无比迷人。就题材和画风判断,这该是法国19世纪的作品,依据写实油画刻制。画框也是19世纪的风格,木质镀金,很有巴洛克的雕刻味,但年久斑驳,几乎朽烂。我爱不释手,打算买下此画,一问价,才十美元。我不相信“捡漏”之说,仅相信这是一幅老画而已。询问卖家此画来源,说是父母的父母留在老房子里的,不知挂了多少年,应是当初从欧洲乘船移居美国时,越洋过海带来的。
买了画回家,画框一拆开即散架,只好随手扔到一旁,而框里的画,虽印在厚厚的铜版纸上,但因年代久远,手指头一摸,纸张有酥松感,再一捻,竟化作粉末,像是在外太空经过了宇宙射线的长期曝晒。我立刻住手,小心翼翼地将画装入新框,不敢再触碰。
装好画,我开始作相关考证。先用放大镜细看印版的四角和边线,认定是原版手工印制,再看画面的底色,不是照相复制的均匀浅调,而是黑白分明的油墨,尽管墨迹早已淡化,但压版的凹痕仍在。画面底边下,并无画题,仅隐约有姓名,仔细一看,竟是“卢梭”。我大吃一惊:莫非捡到了名家之漏?
这当然不是法国启蒙哲学家卢梭,但在19世纪的法国艺术界,有两位大画家叫卢梭。一是19世纪中期的巴比松派风景画家西奥多·卢梭(1812-1867),二是19世纪末的稚拙派画家亨利·卢梭(1844-1910)。我先以为这是小卢梭的早期作品,那时他追随写实主义,尚未开始现代派的稚拙画法。但检索小卢梭作品,却未见类似题材和风格,于是我怀疑这是大卢梭作品。就在此时,我突然发现了一个低级的技术性破绽:大卢梭的法文姓名是Theodore Rousseau,而铜版画所印的姓名是Rosseau,第三个字母缺失。
若有所失,我放弃了进一步的考证,这一放,便是十余年。
不过,无论是说选题构思,还是构图造型,或者明暗设置、笔法细节,这幅画都无可挑剔,只能是大师手笔。或许,这幅铜板是根据大师的油画原作刻制,但未经大师授权认可,属于非法作品。但是,违法者也非菜鸟,必是百年前的业界高手,才有这样精到的刻制功力。看那沉着老练的慢工细活,绝不浮躁潦草,惟其如此,方能作出这幅毫无瑕疵的版画。再者,可能是为了逃避法律责任,高手在署名中有意遗漏了一个字母。不管实情如何,这幅画都是我所购的精品,虽不再考证,但一直挂在家中,跟随我从美国迁居加拿大,十余年里总扮演着镇宅之宝的角色,唯余的遗憾是不知这幅铜板系根据哪幅油画刻制。
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这幅画挂在家里相安无事,只有来了懂画的客人,我才让其欣赏这百年来林中晨曦的逆光风景。
上个月筹划去纽约度假,行前作功课,我上网查询纽约有何值得一看的画展,不料发现摩根图书馆正有卢梭风景画展《野性的风景:西奥多·卢梭的巴比松之路》。卢梭虽是一个半世纪前的名家,但写实主义早就过时了,巴比松画派也变成艺术史里的叙述,其作品仅在博物馆才有零星陈列,而专题展览则已绝迹。在21世纪的当代艺术界,在纽约的时尚世界里,老旧的卢梭画展绝无仅有。
摩根图书馆这绝无仅有的画展,得到了《纽约时报》的关注。2014年11月21日该报的艺术评论版发表了长篇展评《深入密林:摩根的西奥多·卢梭回顾展》,讲述展览的来龙去脉,勾画卢梭的生平故事,评述卢梭的风景艺术。不消说,此行纽约我一定要去摩根观展,为此,我在行前又重启了十多年前的考证。
在网上细看大卢梭的风景,其画风与我收藏的铜版画相符,检索其作品,果然找到了这幅画的油画原作,名《晨曦中的渔夫》,绘于1853年,是大卢梭艺术成熟期的经典作品。我对这一发现大为兴奋:无论我的铜板画是否经过了画家本人的授权和认可,这都是一幅有家谱的作品,不是伪托之作。
当然,遗憾仍在。圣诞前到摩根图书馆的画廊观展,见到了大卢梭的许多风景,既有精美的油画,也有淡彩速写和黑白草图,唯独不见《晨曦中的渔夫》。却原来,摩根的展品仅是某位藏家的个人收藏,而非画家的全部作品。随后我到摩根书店欲购卢梭画册,估计书中收有此画,岂料画册售罄。次日我到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搜寻,看到了卢梭的两幅类似风景,但未见晨曦渔夫。该画可能收藏于别处,但愿以后能在欧洲寻见。
带着这一连串遗憾,我隔天去逛纽约切尔西的古董集市,希望能像十多年前那样购得心仪的老旧铜版画。纽约的切尔西就像北京的798,画廊和古董店云集,画商和艺术家云集,每到周末,还有地摊集市,售卖古董与艺术品,吸引各路探险家。一言以蔽之,想在切尔西捡漏,只是天方夜谭。
但我还真捡了一幅铜版画之漏,幅面虽小,油画的一切精美却应有尽有。这也是林中风景,作为点景小人的牧童,在林间小溪旁歇息,羊群正静静吃草,一派祥和景象。从题材和画风看,这也是地道的巴比松绘画,细看画面处理,像是巴比松头号大画家米勒的手笔。可是这并非米勒作品,画的背面印着画名《风景》,作于1761年,比米勒早了一百年,而作者更是不知名的女画家约瑟芙。我向卖画者求证作者,却答庚斯博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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