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写于2001年,时居纽约州府奥伯尼,离克拉克美术馆约两小时车程,山路。拙文于次年发表于香港《信报财经月刊》,后收入本人文集《海外看风景》,2003年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
早就听说过新英格兰大山深处的克拉克美术馆,听说过那里收藏的印象派和早期现代主义名作,一直想慕名前往,拜见那些藏之深山的大师作品。怎奈山高林密、道阻且长,直到今年夏末才有机会一了心愿。
一、境由心造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开车进山,蛇行于高峰深谷。车轮下路窄弯急,行驶其间,虽可领略云环雾绕、高处不胜寒的境界,但也不时叫人胆战心惊。一路上,前方是淡淡的蓝色云雾,象林中细纱,在大山上下营造出朦胧的山水画意。看着车窗上结成的纤纤水珠,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登峨嵋山,天上无雨落下,却身在游云浮雨中,正所谓“山行本无雨,空翠湿人衣”。这是峨嵋庙宇的一对禅联,透露出水墨意境。在新英格兰的弯弯山路上,这对禅联将我的思绪引向了画中山水。
美国有位研究中国画的学者,专攻中国古代山水与欧洲风景画的比较,他用客观理性的逻辑眼光,求证中国画的山林水墨,对意境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去了趟峨嵋,他大彻大悟,自称洞悉了中国古代画家们以心师法自然的奥妙,那意境原是主观风景,起自画家心中的峨嵋云雾,虚虚实实、朦朦胧胧,有如佛家所谓“境由心造”。
在新英格兰茫茫群山的雾霭峰峦中驾车穿行,确若欣赏古代山水。北宋的山水画,大气恢宏,有北方人的气度;南宋的山水画,委婉迤逦,似南方人的性格。虽然明末画家董其昌有北宗、南宗之说,恰似禅宗的南北二派,区分写实与写意,但南北画宗,以无言的心气沟通,就象米家山水,心气全在云雾缥缈间。
欧洲的风景画,发展到十九世纪后期,以印象派的客观写实而登峰造极,也由此盛极而衰。有人说,法国风景太写实,没有意境。然而,无论是巴比松森林里的柯罗,还是阿根杜伊河畔的莫奈,他们对林中雨雾、水面云气都情有独钟,并工于渲染气氛。在我看来,这气氛分明是一种境界,展现了画家的心气,是画家面对风景时心有灵犀的呈现。
只要心有灵犀,就能领悟意境。行驶于高山深林中、穿梭于峡谷急流间,我感受到了“有仙则灵”的古训。中国古代诗学的“意境”一说,与善于感受的禅心有关,古印度梵语佛典称之为 visaya。在一方面说,这个词相通于梵语的jneya,宋代僧人译为“尔焰”,指可以被人感知和认识的客观世界。可是,另一方面,意境并非简单的客观风景,佛典说“境生象外”,那意境是被我们由眼到心而感知的主观风景。有次同一位讲授印度古代哲学的同事聊起这个话题,那同事说,梵语中还有个与“尔焰”相关的概念,jnana,指知识和智慧,汉语似乎译作“般若”,也就是人们对世界的感知能力,指艺术家的知性,偏重于个人的主观方面。
二、物我皆忘
穿行在大山密林中,我想,如果眼前这森林雾雨的风景是客观世界,那么我看风景,便有主观的感知,而开车进入这雨雾笼罩的山林,就该是主观与客观的合一了。在这朦胧缥缈的世界里,我以心与风景对话,在心中感知了超越于风景的意境。用德国现代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话说,这是我的“此在”同风景的“彼在”相沟通的境界,是客观物象与主观心象的和谐。要知道,海德格尔很懂禅理,他对中国和日本的神秘哲学都下过功夫。
山林雨雾当然是一种意境,这意境的精妙之处,早在唐代就有人悟到了。盛唐诗人王昌龄有物境、情境、意境之说,分别指物象之景、情感之景、哲思之景。后来诗人画家们说的意境,实为这三者融合的境界,所谓情景交融、托物言志便是。在大山莽林中,我举目所见,都实实在在、真真切切,是为物境。这景色云雾弥漫,唤起我早年的峨嵋乡情,切身所感,物境升华为情境。设身处地,一个哲人兴许会想得远些,会想到到宇宙的深邃、想到人生的渺漫,有如海德格尔对“此在”与“彼在”的思索,于是意境就此生成。
大半个世纪前的诗人学者王国维,有写境和造境之说,指客观描绘风景和借风景而创造意境。过去我曾着迷于摄影,但周围风景均为物境,于是与友人相约,到遥远的蛮荒之地追寻心中的意境。唐克大草原的遒劲、贡嘎山冰川的浩荡、黄河源头的苍茫、西藏高原的空灵,所有这一切都因冲撞人心而超越了世俗的物境,而与心相交,成为情境、成为意境。
那时候心无旁骛,沉得住气,能够进入角色,拍了些好照片。后来到了北美,整日为俗务奔波,即使面对五大湖的蔚蓝、面对层林尽染的秋色,心中也无法涌起激情,于是告别摄影,开始了务实的生活。尽管如此,心中却总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未了之愿,常在梦中追寻。关于追寻的话题,王国维曾借用宋词,描述过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总希望能走到蓦然回首那一步,但又怕到了那境界,会发现灯火阑珊处一无所有。或许,追寻的过程比获得的结果更重要,所以当我们面对风景之时,应在“无我”的物境中追寻“有我”的情境,从而达到“有我”与“无我”相融合的参禅意境,最后物我皆忘,领悟造化之意,只是不知何时才能抵达这一步。
三、梦萦魂绕
到了克拉克美术馆,突然有惊喜的发现:在一个大展听里,赫然卦着法国印象派大师雷诺阿的油画《音乐会上》,这幅画将我带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大学时代。那时候自学绘画,既到野外写生风景,也在画室临摹名画。我对印象派的迷恋,来自这两种学画方式的统一,因为印象派主张户外写生,而临摹印象派便可揣摩其写生的实际情形,揣摩画家作画时的心态。
七十年代末,国门刚打开,能看到的西方绘画不多,而且仅止于印刷复制品。幸好,那时向一位老师借到了俄罗斯的巡回派画册,迷上了列维坦的风景画。列维坦从法国印象派学了很多,我临摹的第一幅列维坦是《金黄色的秋天》,画中白桦林的金黄树叶与小河的碧蓝流水形成强烈对比,将秋天树林草地的耀眼色彩表现得淋漓尽致。
后来又临摹列维坦的《月色初降》,那朦胧淡雅的情调,简直就是一首蓝韵小诗。随后从风景画转向人物画,临摹了巡回派画家克拉姆斯科伊的《无名女郎》,画中女主人公的贵族气质,同过去见惯了的工农兵形象别之天壤。据说,这幅画的灵感,来自托尔斯泰小说《安娜?卡列尼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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