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多年前的旧文,2002年发表于美国,由老作家刘宾雁推荐获奖,后收入本人文集《海外看风景》,2003年出版,此处有删节。
这个题目,应从《读书》杂志说起。许多年前翻译了英国艺术批评家彼德·福勒的《艺术与精神分析》一书,出版后一位朋友写了篇书评,发表于《读书》杂志(易丹《维纳斯的断臂与婴儿心理》,《读书》1988年第8期)。后来向福勒讲起这篇书评,并告诉他《读书》在中国文化人中的影响,于是他让我给他邮去一本《读书》。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读《读书》,非常欣赏那些写得平易而有见地的文章。
后来到加拿大,一时无中文书可读,自己又疏于动笔,中文写作水平急剧下降。亡羊补牢,我到处找可作写作范本的中文书刊,在图书馆发现了《读书》。那时王蒙到蒙特利尔的麦祺尔大学讲课,有人问起他国内正闹哄哄的“反对崇高”问题,他不答,只说他在《读书》上写过这问题,让人自己去读。
再后来我从加拿大迁到纽约西郊,每次到哥伦比亚大学的东亚图书馆都饱读《读书》。某日发现百老汇大街上的中文书店有售《读书》,大喜,从此开始买《读书》。
买书便是我的书缘之一端。
过去在加拿大买的书,大多是从旧书店搜罗到的,新书太贵,当学生时囊中羞涩,只买得起几元一本的二手书。但旧书买得多了,也会尝到甜头,竟买到些准善本。一本《欧洲名家文选》,一百年前伦敦出版,毛边纸印刷,手工装订,书顶镀金,许多书页还没裁开,要价一元。据说,早年的毛边书,都附有一把小裁刀,读者裁一页看一页,没裁开的当然属处女星座。拿到书一翻开,见里面的插图是石版线刻,手工着色,还有艺术家的亲笔签名和日期,是真正的古董书。我一阵心跳,扔下个一加元的金色钢蹦,夹着书一溜小跑,跟做贼一样,怕书店老板识破。
后来在报纸上读到新闻,说有人在欧洲逛书市,在十多元就买到的旧书里,竟发现了价值上万元的伦勃朗铜版画,引得那里的书市生意爆红。看来没长眼的书商还是有的。但卖我《欧洲名家文选》的那个书商并不笨,他曾把一本没人要的破书,卖给加拿大国立图书馆,书价四千元。
当然,我也与不少好书失之交臂。在蒙特利尔的麦琪尔大学旁,有个叫“ 词语”的旧书店,门面很小,却是个好去处。我每天到学校,总从书店门口经过,便每天进去逛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书只卖一元。在那里逛了几年,一元一本的书买了一大堆,后来搬家离开蒙特利尔,卖的卖扔的扔送人的送人,所剩无几。现在想来,最该剩下的两本书,却鬼使神差没有买。一本是加拿大著名文学教授弗莱在五十年代写的《可怕的对称》,研究英国诗人布莱克的诗歌。他的神话理论和原型研究方法,使他成为当时学术界的泰斗。另一本是日本中世纪宫廷女官紫式部的古典小说《源氏物语》,这部小说在日本文化中的地位,就象《红楼梦》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但比《红楼梦》早了好几百年,而且出自一位女作家之手。不知道当时为何没买这两本书,只记得书在手里掂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下了。现在想来,后悔得要命。虽然这两本书能在图书馆借到,但放上书架据为己有,总是满足占有欲,何况才一块钱一本。
有本书倒是至今仍记得为何没买,那是德国心理学家艾里克·纽曼写的艺术专著《亨利·摩尔的原型世界》。纽曼用心理学方法研究英国雕塑家摩尔的艺术原型,与《可怕的对称》异曲同工,是二十世纪西方美术批评的名著。我以为那本书只卖一块,付钱时方知是六块,犹豫了一阵,还是作罢,书店老板肯定在心里咒我了。没错,六元钱已经便宜得一文不值,后来在纽约、芝加哥和洛杉矶等地逛旧书店,再没见过那样便宜的书。但是,当时之所以没买,是因为那时挣的钱,少到不敢告人,六元已是大数字。
虽说只敢在小书店买旧书,但大书店总是要逛、新书也总是要看的。蒙特利尔的书店,无论是卖英文书还是卖法文书的,通逛。市中心的圣-卡特琳大街上有好几家大书店,离学校离家都不远,便三天两头跑去饱眼福,称window shopping。有次在“章节”书店看到刚出版的大部头《今日艺术》,作者是英国当代著名美术史学家史密斯,里面有五百多幅彩图,印刷装帧很精美,书价自然不菲,整整一百加元。那部书让人爱不释手,我看了放下,放下又看,来来回回折腾了两个星期,最后总算鼓起勇气,一咬牙把书买了下来。回到家立刻给一个好朋友打电话报喜,告诉他买了那本书。这位朋友叫格里克,在一所大学任教,曾送过我好几部极昂贵的艺术书,如《法国奥赛美术馆藏画选》,有七百多幅彩图。他知道我喜欢什么书,懂得中国人关于高山流水的故事。
暑假的时候,格里克和我喜欢早上跑步,然后到蒙特利尔闹市区的“段落”书店喝咖啡吃早点,那里是我们看书聊天会朋友的好地方,还可对周围的人悄悄评头品足,称people watching。格里克是个书迷,在他的怂恿下,我开始买新书。文学书二三十元一本,还买得起,艺术书动辙就是五六十元,买得多了双手会发抖 。在那里买了几部大画册,《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绘画》,《法国印象派绘画》和《日本江户时代浮世绘》,虽然心痛书款,但摩挲着精美的画册,的确是种安慰和满足。
十多年前在国内读的书,几乎是清一色关于西方的书,到北美后渐渐开始读关于中国的书,俗称时空倒置、文化错位。格里克是个中国通,他对中国的了解,远比我对西方的了解为多,谈起中国的事,他总是滔滔不绝。我对中国历史、中国哲学所知太少,对中国古代艺术也不甚了然。说实话,中国留学生了解中国文化的程度,真不敢让人恭维,无论是学理工的还是学文的,这都相当普遍。在我而言,花钱买关于中国的英文书来读,既是了解中国,也是了解西方人怎样看中国。到后来,见了关于中国的书就蠢蠢欲买,如今到手的有《二十世纪中国艺术》和《敦煌壁画》等,都是些大部头。眼下筹划着要买的是《三千年中国绘画》和《中国现代美术》之类。
因为买画册太贵,不敢将其划入每月的支出预算中,只能用工资外的收入来买,这笔财源就是稿费。过去当学生时,曾在唐人街一家报社打工。那时的蒙特利尔有五六家中文报纸,都不给稿费。有位朋友给一家周报写专栏,每周一整版,写了一年,累得半死,连稿费的影子都没见到。而且各中文报之间冤家仇深,有识之士乘机起哄,互写徼文斗得天昏地暗。我等胆小之辈,唯恐避之不及,哪里敢去染指,只好把稿件给了外地的报纸。先是给国内报纸的海外版,但从不见回音,直到有人在报上见了文章来问我,才明白那家报纸既没给稿费,也不理睬作者。此后写了文章就改投纽约的《世界日报》,编辑很热情,又有稿费,于是买书就有了着落。有时看见一部好书,价钱近百元,心里就想着该写篇什么文章了。还没写几个字,先把书买了回来,厚厚的一大本放在电脑旁,沉甸甸的,既当写作的动力,也是不得不写的压力。
读而后写,便是我的书缘之又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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