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艺术的陷阱是什么?今天,什么是人类文明的陷阱?
在二十世纪末的西方学术界,艺术史研究转入视觉文化研究,是文化政治介入艺术的结果,得自后现代以来新的思想理念。然而,从后现代叙事转入当代艺术叙事,这新理念是不是为艺术挖掘了一个时代的陷阱?
为了探讨这个问题,我从一幅当代绘画讲起,不求终极答案,只求探索的过程。这幅画是今日加拿大艺术家肯特·蒙克曼(Kent Monkman, 1965-)的大制作《人类的陷阱》(2006),收藏于蒙特利尔美术馆。作品貌似传统风景画:从上往下,由远而近,天空浓云漫卷,当是雨后云霞,然后是远景里的群山瀑布,其倒影映入湖水中,由此我们看到中景的湖面,再然后是湖边此岸的近景,有树林和滩地。
在这巨幅风景画下沿的近景湖滩和丛林中,有不少人和马。中国古代的山水画以风景为主人物为次,人很小,称点景小人,因为按道家思想说,人是自然的很小一部分。西方的传统风景画跟中国观点正好相反,风景是背景,人物是前景的主体。可是,蒙克曼这幅画却符合中国的美学或哲学原则,前景的人与马都很小,皆为点景小人。
何以如此?本文的探讨涉及西方当代艺术的当代性,涉及后现代转入当代艺术的文化政治议题。
一、用典:与传统的关系
此画以《人类的陷阱》为名,应该不仅仅是风景画,而是借景寓意。作者生于1965年,有一半的印第安血统,这是他的族群身份,决定了他的文化立场和作品的艺术议题。蒙克曼的画尽管貌似风景,涉及的主题却主要是以种族为基础的文化互动,表现为欧洲探险家和殖民者同当地土著的关系。在今天,这就是文化关系,是文化的统治和权力的运作。
在蒙特利尔美术馆的当代艺术厅,展墙上挂着这幅巨制,视觉效果很震撼,但画风不是现代的,更不是当代的,而是十九世纪美国风景画的风格,这风格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纪甚至十七世纪法国和欧洲的风景画。初看此画,我觉得奇怪:在当代展厅怎么会有传统风格的作品?同时我也觉得这张画很眼熟,连想到过去在美国华盛顿的国立美术馆见到的一幅画。果然,我查找当年在华盛顿国立美术馆拍摄的照片,找到一幅画,跟蒙克曼的画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前景没有点景小人。华盛顿的画叫《雨后的黄石大峡谷》,作者托马斯·莫然(1837-1826),属哈德逊画派。对比二画,我自问:为什么21世纪的加拿大画家要重画19世纪美国画家的作品,并对前景做了改动?
对此,我首先需要探讨如下问题:第一,这幅19世纪的美国风景画是在讲什么?第二,与之相应,这幅21世纪的加拿大风景画又是在讲什么?从两幅画的不同标题可以看出,19世纪风景的视觉叙事比较简单,似乎仅是给描述一个漂亮的风景。但一百多年后,加拿大这位有土著背景的画家,显然不会仅仅描述一个漂亮的风景,他一定还在叙说别的事情。
哈德逊画派是19世纪美国风景画中最有代表性、最有影响力的一派,主要描绘美国大开发时期的拓荒先驱者们所见到的雄伟风景,并赞美这些欧洲移民到美国开发新大陆的开拓精神,也即用风景画来表达进取心和关于美好生活的理想信念。从艺术的角度说,哈德逊画派的作品标志着美国开始摆脱欧洲影响,逐步获得美国艺术的风格。的确,哈德逊画派一方面继承了欧洲17-18世纪的大风景风格,那是一种宏大而雄伟的理想风格。正如英国18世纪浪漫主义哲学家埃德蒙•柏克所说,什么叫美?美首先就是巨大,能震撼人心,因而能让人感到敬畏。欧洲大风景旨在表达浪漫主义的美学理想,旨在让人敬畏、让人震撼。19世纪的美国哈德逊画派继承了这种风格,莫然画中的雨后浓云,就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一方面是继承欧洲传统,一方面是鼓励开拓精神,19世纪的哈德逊派风景画家们,逐步建立了自己的美国风格。
问题是,作为21世纪的加拿大画家,蒙克曼为什么要重画19世纪的美国哈德逊派风景画?除了他个人的血缘和身份,理解这个问题的另一个入口就是哈德逊画派,是其继承与开拓,是其对美国艺术风格的创建。美国的历史很短,美国艺术急需建立自己的文化身份。哈德逊画派的风景,既蕴含了欧洲移民同当地土著的关系,又蕴含了欧洲殖民者到北美后同欧洲祖宗的关系,于是,21世纪的蒙克曼重画了19世纪哈德逊画派的风景,而他对前景的改画,则是我们探讨的关键。
二、换框:不仅仅是挪用
前景的点景小人,由多组群像构成,每一组人物,都自有其来源和所指,涉及西方当代符号学的“换框”(reframe)概念。在图像研究中,“换框”是将一个现成的符号转移到新的语境中,从而给旧符号以新含义。这既是编码者的所为,例如画家所为,也是解码者的所为,即读画人的所为。21世纪的蒙克曼兼具二者身份,他既在阅读哈德逊画派时解码,也在绘制《人类的陷阱》时编码。
在《人类的陷阱》中,前景最抢眼球的点景小人,是个出水芙蓉般的人物,此形象给了我们一个视觉联想,这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波提切利名画《维纳斯的诞生》。如果说蒙克曼画中的出水芙蓉来自文艺复兴,那么这样画的目的是什么?他想借此而说些什么?在欧洲19世纪后半期,学院派强调古典美学,其题材、主题、方法,都是古典的,或者说是新古典主义的,一位代表人物是英国皇家美术学院院长莱顿,例如莱顿的《海边拾贝》。此画中人物的服饰,尤其是中间主要人物的服饰提示我们:蒙克曼不仅借用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而且还借用19世纪的新古典。这就是说,蒙克曼的图像来源,是文艺复兴和新古典,而不仅仅且是作为背景的美国哈德逊画派。
蒙克曼改画前景之点景小人的这种借用,便是后现代的“戏仿”或“挪用”。且看莱顿的另一幅画,描绘古希腊神话的一个场景,叫《伊卡鲁斯》,画中是父亲正给儿子伊卡鲁斯披上风衣。在古希腊神话中,父子俩被囚于小岛,父亲想让儿子获得自由,就给他做了一对翅膀,以便飞离小岛。父亲用蜡把翅膀粘到儿子背上,同时也告诫儿子:别飞近太阳,别把蜡给融化了,否则翅膀脱落,他会坠落大海。儿子起飞逃离了小岛,获得了自由,但他忘乎所以,向着太阳飞去,蜡化掉了,翅膀松落了,他从天上一头栽下大海淹死了。莱顿描绘的是起飞前的场面,父亲帮儿子把翅膀粘在身上,并披上风衣。也许莱顿想说的是:追求自由和独立是有限度的,若超出限度,追求就会酿成悲剧。这是19世纪关于自由的限度的故事。那么21世纪的蒙克曼想说什么?他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个图像,把维纳斯和伊卡鲁斯合而为一?我们或许能说:21世纪的当代艺术来自传统,来自现代,同时又获得了自由的独立品性,而独立自由并非无限,却是有所依赖的。
这就是“换框”,蒙克曼的出水芙蓉来自文艺复兴,被装进了19世纪的新古典之框,然后又被拆卸下来,重新装入21世纪的当代艺术之框。
版权声明: 本站原创内容欢迎转载,转载请注明出处“环球美术网www.caanets.com”;本站发布内容部分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