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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无法还原的象

2017-01-21 14:59:38 

  灵魂如果缺乏丰富的形象

  它就会饥渴而死

  ——千叶

  中国美术学院是人才辈出的一座学府,能到这里来介绍自己的想法实是一种荣幸,为此我要感谢许江院长,吴美纯女士,高士明,高天民等朋友。

  今天我想讲一个大题目:科学的思考方式和我们平常的所思所感是否相容?谁更基本?谁更正确?等等。当然我不指望三言两语把这个大题目的方方面面都讲清楚,我想的是提出一条多少有点新意的思路,作为交流的一个起点,希望诸位觉得还有一点意思,同时也希望听到诸位的批评。

  近几百年来,科学已经为我们勾画了一幅宇宙图景,我们的宇宙是从大爆炸产生的,后来有了星系,有了地球,地球上产生了生命,或者陨石从太空中为地球送来了生命,生物不断进化,基因越来越复杂,最后产生了人类。考古学家、人类学家、历史学家等等再进一步告诉我们,人类怎么在几百万年间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从大爆炸到基因到人的心灵,虽然还有很多细节没有澄清,但大致轮廓已经勾画出来。科学带来了很多益处,同时也带来很多问题,有些是物质层面的威胁,原子弹、克隆人、臭氧层空洞,有些是思想层面的困惑:既然生命、人性等等都是从基本粒子发展来的,似乎从理论上就可以一步一步还原到起点,自由意志、道德要求、爱情和友谊,所有这些归根到底都可以而且应该用粒子的运动来解释,真实的世界是科学描述的那个样子,我们平常看到的世界和幻象差不多。我记得爱丁顿说过,我们看到的桌子只是幻象,真实存在的是很多个原子,看上去桌面光滑致密,但真实的桌子却凹凸不平,充满空隙。现在把这一类看法称作科学主义立场。

  把努力向善还原为某种腺体的分泌,把爱情理解为一些亚原子粒子的运动,会让敏感的心灵感到不舒服。而且不止于此。即使乐于在理论上坚持这种还原,在实际生活中仍免不了要谈论意愿、善恶、爱恨,免不了这样看待人和事。为了对抗科学主义、张扬人文精神,有人主张,科学并不是真理,科学的身份和希腊神话、圣经、阴阳五行、几内亚的传说的身份是一样的,只是一种看法,只是对世界的一种可能的解释。这样一说,我们似乎就可以逃脱科学主义的罗网了。这种说法在我看来明显是错的。科学不是和神话并列的一种意识形态〔Ideology,观念体系〕,在一种简单纯朴的意义上,科学是真理而神话不是真理,而这恰恰是因为,科学为真和假设立了标准,这个标准不是单单应用到非科学学说上的,科学体系内部的论断同样要接受这些标准的检测。据圣经文本推算,人类有七千年历史,现在我们都认为这是错的,科学证明人类已经存在了几百万年,当然,具体的数字可能错,可能不是三百万年而是三百二十万年,但这与圣经的错法不一样:科学体系有办法提供更正确的回答而圣经体系没有办法提供更正确的回答。我觉得,把科学说成是和神话并列的某一种观念体系,丝毫没有触及科学的本质,因此也根本算不上对科学主义的迎战,科学主义提出的挑战要严厉得多。把问题轻描淡写一番无法让我们当真摆脱困境,甚至也可能使我们更容易陷入科学主义的罗网。

  那么,也许科学主义和人文精神都错了,或至少都是片面的,我们应当全面地看问题。官老爷可以这样说,哲学家是不可以这样说话的。

  那么,我们应该怎样入手来考虑这个问题呢?我今天想从视觉的生物学/心理学开头,当然,这个入手点是偶然的。科学家现在对视觉的生理机制已有相当了解,第一步是光子落在视网膜上,光子告知刺激野中的某个部分的亮度和某些波长信息,但不告知那是个物体、它如何运动,更不告知那是什么物体,具有何种意义。神经把视网膜接到的信息传到大脑,这个过程是由一系列电-化学反应实现的。从视网膜到脑皮层就是这样一些单调的信号,然而,我们却看到一幅幅图画,看到一个五光十色、生生不息的世界。这幅图画画在哪里呢?它不会是画在神经突触之间,然而大脑皮层上也并没有屏幕。

  我就勾画这么一个大轮廓,不敢多说。你们的视觉比我敏锐、高雅,还可能有人钻研过感觉生理学、心理学,我说多了会露马脚,不如赶紧跳到一个一般性的结论和一个一般性的问题上。

  这个一般性的结论是:看是一个建构过程,我们看到的世界图画是建构起来的。我们有时说,我们的认识是对世界的反映,那么,那是一种建构性的反映,我们说一种理论反映了时代精神,一部长篇小说反映了一种生活理想,都是在有所建构的意义上说的。像镜子那样在同一个平面上镜映,是反映的一种极限情形,虽然可以用它作起步的例子,但不能限于用这个例子来理解“反映”这个概念。

  我的一般性的问题是:如果我们看到的画面是建构起来的,那么,实在本来是什么样子的?克里克――他是最早发现基因的著名生理学家之一-―正是在讨论了视觉的建构过程之后断言:“你看到的东西并不真正存在,而是你的大脑认为它存在。”那什么东西真正存在呢?我们看见西施走过来,翩若惊鸿,但那只是我们的大脑认为有个西施,有个美人,“真正存在”的是一堆电子,走过来的,不,也没有所谓走,移动过来的,是一堆电子,一堆夸克。这种说法有点别扭,但似乎也满有道理。在我们眼里,西施是个美人,但我们不能保证在猴子眼里她也是个美人,我甚至敢肯定在蝙蝠眼里她不是美人。那西施本身是什么样子?一种回答是:西施本身谈不上样子不样子,她只在观看者的眼睛里有样子。我们固然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本来无一物,但至少可以说:实在本来无样子。一种眼睛有一种眼睛的建构方式,我看见西施是这个样子,蝙蝠眼中的西施却是另一个样子,X光照出来的西施又是一个样子。另一种回答是:实在本身就是物理学描画的那个样子,那是世界本质的样子,它决定蝙蝠会怎样看待实在,决定人怎样看待实在,但反过来,蝙蝠怎么看,人怎么看,都不影响实在本质的样子。在这个意义上,蝙蝠的看法,人的看法或意识,都只是些副现象。

  对不熟悉“副现象”这个用语的朋友,我这里插一个简单的比喻作个说明。对于一台连着显示器的电脑来说,本质的东西是电脑里的那些电子活动,只要你在操作,即使显示器关着,电脑里面那些活动还在进行,这些活动决定屏幕上的影像,屏幕上的影像却丝毫不影响背后的电子活动,这些影像就是副现象。

  我刚才说,西施在我们眼中是个美人,这话说得太草率了,很可能我认为她是美人你却认为她不是,你眼中的西施和我眼中的西施可能很不一样,甚至我此时所见和彼时所见也不一样。现在我的又一个问题是:既然建构会引起这么多纷争,我们为什么不就西施本来的样子来看待她,这么说吧,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把她看作一堆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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