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志杰：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反映和表达，并且一直进行得很好

　　我们刚才说过可能我爸爸相信我们该有能力画一幅瀑布，或画一只狮子，画的活灵活现，反映自然，反映现实，要求瀑布画的栩栩如生。然后我们在这种基础上提出更高的要求，不仅要形似，也要神似，这个“神似”里面还可能包含着潜台词，就是它反映的是社会现实的本质而非只是表象，然后才能回馈给社会，才显得高于生活。因为现实就在大家身边，大家都看得到。你要捕捉的“现实”，或者是社会现实中大家没有注意到的，被遗忘的角落，就像那些拍摄另类社群摄影的纪录片工作者;或者是大家都看不见的更深的层次。这种“人所未见”或者“更深”的现实，才是我们称之为“艺术处理”的那一部分。

　　另外单昊同学说“绘画是表达情感，内心的想法”，郭亦麟讲到了绘画应该是表达观念。

　　这不构成我们作为艺术家的特殊任务,更不构成我们总体艺术工作室的特殊任务,人们每一天都在表达情感，人们每句话都在表达观念。为什么你表达情感和观念是艺术，别人表达情感和观念就不是艺术?为什么这样表达情感是艺术，那样表达情感不是艺术，这才是关键。为什么这样说出来的观念是艺术，那样说不来的观念就不是艺术，这才是关键。

　　这些东西够成了常规的对艺术的主流的想象，或者关于艺术的主流的意识形态。现实、情感和观念，这些东西都经常出现在艺术作品中，但都只是艺术的副业。

　　如果在十几年前,我会说这些东西都是错的，今天我会这么说：它可能会顺便表达某种情感，或者本来是专门要表达某种情感;也顺便表达着某种观念，或者存心要传达某种观念;它可能顺便反映着某种现实，甚至于本来就是致力于以再现某种现实为目的。但是，这都不是它最安身立命的东西：

　　它先能干一些别的事情，然后它有可能成为常规的表达情感的方式中的另一种，新的一种，比较“艺术”的一种。当我们要表达内心的情感，比如说,我很喜欢谷静，我就对谷静说：“谷静,我喜欢你!”，这样表达就很充分了。当我的情感很强烈，我还可以说：“谷静，我非常非常喜欢你!”。这样的表达是日常表达，我们说，这样的表达没有什么艺术性可言。

　　表达内心的想法或者说“观念”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如果我很讨厌谷静，我就走过去给她一拳，这是一个非常直接的表达。或者,我觉得叶楠的耳朵穿了一个大孔，很丑。这是我的审美观念，我就对大家说：叶楠的耳朵太丑了。这也是日常表达，表达得清晰准确。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每天都在做这些事，通常都进行得很不错，产生误解的情况很少。

　　反映现实也是这样：我可以直接说今天是晴天，莫奈为什么要画一幅画来告诉我们某一天巴黎除了太阳呢?多累啊!电视台里那个报天气预报的人，他反应的是现实，今天下雨30毫米，阵风8级，这些语言非常完好地反映着现实,。当然他偶尔也反应不准，他说带伞指数50%，我们就不知道该不该带雨伞出门了。我们要注意，这时候，恰恰是他在追求着某种语言的形式感的时候。

　　通常来说我们的日常语言是胜任的。通常日常语言足以表达观念，足以表达情感，足以反应现实。好，在什么情况下，语言是不够用的?以至于不能用正常语言,只能用诗来表达。比如说今天阴天，这个表达很准确。但今天阴天,这个阴天让我非常郁闷。我就说：“好郁闷的阴天呀”，这样我就表达了情感。又或者我说：“阴天总是这样让人郁闷”，这样我就传达了观念。但是我觉得这样说都还不够，我说：“黑云压城城欲摧”。

　　这样一句诗，说到了阴天这个现实，也说出了我的情感或者观念，但是这些字词的组合自身形成了一种“境界”，这种境界并不只是阴天这个现实，也不只是我们的情感或者观念。它是在这些字词如此地被组合起来之前，在这个世界上从未出现过的境界，它是一种新的现实，新的情感，新的观念。

　　这个句子中的每个词都很好理解，在日常语言中都有它明确固定的意思，但是组合起来之后是一种新的存在。组合的过程，即是一种加工，也是一种凝聚。

　　日常语言通常都能准确地表达。那是因为它要生效，是依赖着一整套的条件的。它表达的条件是什么?比如说我现在很喜欢谷静，但我说谷静，我“hen”你。然后我说的“hen”的意思，就是喜欢。 维特根斯坦把这个叫私人语言，这显然是无效的。或者我牙痛，我想让你们知道我牙痛，我用“哈哈”来表示我牙痛，如果我不配合上痛苦的表情，人们误以为我正快活着呢，如果我配合上痛苦的表情，人们以为我神经病呢。那神经病的问题在哪里呢?对我来说，我很真诚啊，我这“哈哈哈哈”确实表示我牙痛啊。那你们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呢?在我们的语言系统里,“哈哈”是表示高兴的，是高兴的符号，不是牙痛的符号。你个人决定用“哈哈”来表示牙痛,用“hen”来表示喜欢，这是不被允许的,这个系统不允许。但是，基于“个性”的艺术理论，就不可能杜绝这种私有语言。很多人都把私有语言误以为是艺术表达。或者说，很多貌似艺术表达的表达方式，“新”是够“新”的，但只是一种私有语言。

　　日常语言用来表达观念也好，表达情感也好，反应现实也好，它必须依赖于这观念系统，这个观念是它的条件。没有这个条件，这个表达没办法进行。同样，艺术处理也必须依赖于这套系统，但是不用于表达，而是用它在系统中固有的习惯表达功能在做一些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