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卡夫卡领我进了城堡。
从外面看,这虽是一座中世纪风格的城堡,由粗大的条石堆垒而成,建有无数高耸入云的尖塔,但从里面看,却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那种大理石材的所谓镀金时代风格的摩天大楼群。
进得城堡大厅,我发现这是一个媒体中心,包括电视、广播、报纸、杂志、影视、互联网、广告公司、手机通讯、卫星导航,等等,一应俱全。而且,这里不仅是一个新闻编采和播报的地方,也是一个发生新闻和制造新闻的地方。
卡夫卡问:你对城堡的那一部分感兴趣?
我答:报纸,因为我以后想做报纸。
于是我们乘电梯来到第99层。
卡夫卡阴阴地说:这层是城堡的报业层,高高在上。城堡人口十万,有十家报社,为了争夺读者和广告,各家报社都是冤家对头。
2
冤家们的内部体制和运作模式基本一样。例如,编辑和记者的工作没什么区别,他们在城堡采访一些社区活动,写作新闻报导,然后排版付印。他们不介入城堡外面的世界,若不得不报道外面的世界,他们便照抄外面权威的《城外时报》。由于城堡内的十家报纸都抄袭,外面的被抄者只好两眼一闭,由他去吧。可是,有的抄袭却太下作,把《城外时报》的文章整块剪下来,直接贴在自己的版面上,连重新排版的事都不肯干,结果版面字体千奇百怪,图片质量一塌糊涂。
有次《老城堡报》从城外剪贴了一篇文章,只把原文开头的“XX通讯社”字样切掉,弄得像是自己的记者写的文章,结果报纸出版后有读者找上门来,说是要和作者“商榷”,因为文章颠倒黑白。老板先说不是本社记者写的,然后又说作者出差了。
为了扩大财源,城堡内的报纸争相给城堡外的客户作广告,通常是将堡外语的广告翻译成堡内语,这样刊登出来一般没什么问题。不过,报社都怕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例如有次一个来自城堡外的移民到《老城堡报》求职,老板没雇他,此人便与该报结下冤家,一年后自办了一份报纸,名《城堡新报》,报社与冤家紧邻,而且正对电梯门。结果到冤家报社来登广告的客户出了电梯就径直往新报社走,一下子就把《老城堡报》的生意抢走近一半。为此,两家报纸打开了垃圾战,都在下班后趁人不备将剪剩下的破报纸往对方门口堆,最后发展到互仍西瓜皮、互倒剩饭剩菜。
《老城堡报》的老板忍无可忍,决定要教训一下那个新报人。
有天老报人在新报人的报纸上看到一条卖房子的广告,那广告显然是译自堡外语,广告词很简短:“新建别墅一座,位于高尚地区之僻静死路,没有过往车辆,没有闲人游逛。”老报人大喊一声“看我的”,就照着广告上的电话号码打了个电话到城堡外:
“我要买房子,可是你的房子建在死路上,谁敢去住。我们的读者可是讲风水的。”
刊登广告的客户回答:“我的广告上没有死路二字。”
“可是那该死的报纸上有。”
“我让他们照译我的原文,没让他们作任何改动,这是非法的。”
“反正你的路是死了。”
至于广告客户怎样教训那新报人,不得而知,但《老城堡报》不久就遭到了一次可怕的报复。
一家声誉极好的私立贵族女子中学,想在堡内招收女学生,便在《老城堡报》上登了个整整半版的大广告,说该校历史悠久、传统优良、闻名全球,历届学生达都是名门闺秀,毕业即考上名校,还特意指出广告照片上的那些学生是某某家族的后裔,或是某某高官的千金。校方要求广告词不得有任何改动,只能照直翻译成堡内语。这个广告要连续刊登很多期,成为老报社那段时间的一笔大生意。大广告刊出后,新报人又嫉妒又愤怒,但他突然从版面上发现了一个可以报复的天赐良机,于是一个电话就打给了贵族女校的校长。
第二天早上《老城堡报》刚上班,女校长就手捏报纸,怒气冲冲地敲开了报社的门。老板满脸堆笑,以为她是来送广告费或续合同的,不料女校长把报纸往桌上狠狠一摔,怒吼一声:“看看你的报!”报社的人都惊呆了,赶紧打开报纸盯住广告使劲看,却没发现任何问题。老板拿出广告的原稿来对照,十分疑惑地说:“都是照直翻译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女校长铺开报纸,那广告登在末页的下半版,是个很值钱的位置。她指着紧邻的上半版高声问:“这是什么?”这一声呵斥,把所有的人都震傻了:上半版是脱衣舞厅的下流广告,一个巨胸女郎正一丝不挂地展示高踢腿姿势,广告词中有这样一句:”热情的绿眼睛姑娘今夜要改变您的生活态度。”女校长又一声怒喝:“你怎么敢这样毁坏我们学校的名誉?你怎么敢把我们学校同这下流坯放在一起!”
3
揭了别人的隐私,卡夫卡得意地笑了。
我问他:你是不是做过报纸,怎么会知道这些细节?
卡夫卡更得意了:无能的作家才只会虚构。
4
新报人在完成了上述完美无缺的报复后,心满意足地迁址了,他要远离冤家,认真地当个体面报人。然而,仍在同一层楼,能躲到哪里去?《老城堡报》不甘就此罢休,承接女子中学广告的那个广告推销员不服自己的经济损失,决意要给新报人致命一击。《城堡新报》搬迁后报纸改了版,新报人在报头上加了这样一句话:“本报品位最高读者最多广告效果最好,本报被帝国政府和国立图书馆指定收藏。”冤家的推销员对自己报社的老板说:“你看看,这家伙厚颜无耻,居然敢连用三个最字,还敢说是指定收藏。”老板便暗示他放手去报复。
话说回来,《城堡新报》的老板也的确恶心,那家伙像是有自恋症,偶尔写了一篇文章,便在自己的报纸上反复发表,还在编者按中说,因为文章出自名家之手,内容又很重要,唯恐城堡里有人没读到,对不起广大堡民,因此要连续几周重复发表。有次堡内选举,竞选的一方在一家餐馆举行新闻发布会,别的报纸发出来的消息都是关于选举的,唯有《城堡新报》的文章写的是自己的记者怎样采访这次新闻发布会。报纸的正中登了一张大照片,下面的说明文字是:“瞧,本报记者为了更好地采访新闻发布会,站在椅子上,坚持了整整两个小时。”照片上是个腿短腰肥的女人站在饭馆的椅子上,从其他高头大马的记者们肩缝间向前窥视。不少读者怀疑那女记者究竟懂不懂新闻采访,否则报上的文章为何没写选举,却在自我欣赏。
不消说,那女记者是《城堡新报》的老板娘。
版权声明: 本站原创内容欢迎转载,转载请注明出处“环球美术网www.caanets.com”;本站发布内容部分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