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流行文化大散文,以游记为甚。一些末流跟风者将游记写成导游词,既失散文之意,又无游记之趣。今天,在文字衰落的读图时代,游记写作又遭遇了风光摄影的挑战。于是,游记的写法便成为文学生存的一种尝试。这尝试不仅考验作者谋篇布局的结构技巧,更考验作者立意命题的构思能力。
本月初我与一对画家朋友到心仪已久的阿卡迪亚(Acadia)旅行,既观沧海又看艺术,在检讨艺术与自然之关系的同时,也借摄影来思考游记的不同写法。
一
最早得知阿卡迪亚,是在互联网上看到别人拍摄的风光照片,只见海浪迷蒙,雾气中岛屿和渔帆若隐若现,宛若人间仙境。那一刻,我打定主意要前往一游。
阿卡迪亚是海滨自然保护区,位于美国东北角的缅因州。英语和法语中“阿卡迪亚”的语义,近似“仙境”,而人类文明史上的仙境则为数不少。乌托邦(Utopia)是英国幻想家描述的理想仙境,属于未来;卡米拉(Camelot)是英国中世纪史诗中的浪漫仙境,属于过去;桃花源是中国古人的诗意仙境,属于世外;阿尔卡迪亚(Arcadia)是古希腊的田园仙境,也属世外。这四者,都因时空之距而遥不可及,唯有美国缅因州的阿卡迪亚,与中国的蓬莱仙境一样,既是我们现世的地上乐园,可以尽情享受,又集四个虚无缥渺的仙境于一体,能将梦幻引入现世。
古希腊的阿尔卡迪亚与美国的阿卡迪亚二字的拼写稍有不同,前者字首多了一个R音。尽管都有“仙境”之意,但二者的历史和文化渊源却相去甚远。阿尔卡迪亚原本是古希腊的一处地名,常出现在古代田园诗中,是宁静与和平的象征。17世纪的法国画家普桑(Nicolas Poussin,1594-1665)在45岁那年画出了杰作《阿尔卡迪亚的牧羊人》,美术史学家们通常认为这幅画代表了巴洛克艺术在形式上的成就。不过,哲学家和诗人们却有不同看法,认为这幅画暗藏着神秘主义和悲观意识,因为画中的几个牧羊人正试图解读一行古罗马墓碑铭文的隐蔽含义:“我在阿尔卡迪亚”。
美国的阿卡迪亚之名,来自早期法国探险家们的后代,人数约5万余,他们秘密结社,自称阿卡迪亚人(Acadian),信仰罗马天主教。这群人居住于北美大陆的东北沿海,集中在今天加拿大的新苏格兰(Nova Scotia)一带。自英国军队在北美打败法国军队后,英国统治者便强迫他们放弃天主教,英国移民则趁机要他们改信英国新教,否则会将他们驱离新苏格兰。1755年,那些不愿改变信仰的阿卡迪亚人,被驱赶到美国南方的路易斯安那州,成为新奥尔良最早的法语居民。另一大批阿卡迪亚人,流落到加拿大的魁北克和东部沿海,以及美国的缅因州沿海,成为新法兰西的居民。
阿卡迪亚人的历史很快就被遗忘了,直到近百年后的美国大诗人朗费罗(Longfellow)写出了荡气回肠的叙事长诗《伊婉姬兰,阿卡迪亚的传说》,人们才又记起这段历史。据说,在1844年的某个晚上,时任哈佛大学诗歌教授的朗费罗与著名小说家霍桑(Hawthorne)在波士顿郊外聚餐,谈论文学写作。其间有人插话,要向霍桑提供一个凄婉悱恻的爱情故事作为小说素材。故事讲的是阿卡迪亚人在18世纪中期受到英国军队和教会的迫害,一对新婚青年在婚礼上被拆散,遣送他乡。霍桑对这个感伤故事不感兴趣,但朗费罗却对这“新婚别”的素材情有独钟,于1847年完成了这篇叙事长诗。
朗费罗是美国文学的奠基人之一,他的诗歌创作旨在摆脱英国诗歌的影响,所以阿卡迪亚的新婚别的故事特别打动他。诗人虚构了女主人公伊婉姬兰(Evangeline)和男主人公盖布里尔(Gabriel)。二人婚礼相别,新郎被驱往路易斯安那,新娘自此走遍美国,在漫长的日子里到处寻找自己的丈夫,却总是晚到一步,命中注定追不上他。绝望之下,一生追索的伊婉姬兰到费城医院作了护士,不料却于晚年时在医院的病床上见到了濒死的盖布里尔。二人相见,即是永诀。
去阿卡迪亚旅行之前,适逢蒙特利尔美术馆有画展《美国大风景:1850-1915》。我在展览会上见到了一位无名画家的历史画《伊婉姬兰,阿卡迪亚的传说》,取材自朗费罗长诗。就艺术而言,这幅画实在不敢恭维,技法一般,延续了欧洲18世纪的理想主义画风,与朗费罗主张的独立文化精神大相径庭。
好在我即将到阿卡迪亚去看真正的美国风景,去看地道的美国绘画,特别是美国早期绘画的奠基人文斯洛·霍默(Winslow Homer,1836-1910)和美国现代乡土画家安德鲁·怀斯(Andrew Wyeth,1917-2009)的作品,这两位大画家的故居都在阿卡迪亚海岸一带。
二
到达阿卡迪亚时已是午后,我们住在岛上的西南湾(Southwest Harbor)。一安顿好,我就迫不及待地拿着相机出去拍摄海景。那几天强台风刚过,我一度担心天气恶劣,不料9月初万里无云、海天一色,像是大自然的补偿。然而对摄影来说,这补偿并不好,因为碧海蓝天,云霞隐遁,落日毫无气氛与动感,拍不出晚霞的深邃与神秘,大自然失去了浩瀚与威严。
求而不得,我转向渔村归帆,拍摄港湾的宁静,专注于海鸥飞过停泊的小船时在静止的空气中划下的痕迹,以及这痕迹在水面上留下的回声。
记得很多年前,一位画家朋友要到中国教书,他在临行前告诉我,他不带照相机去,因为他不愿作游客,不愿拍摄观光照片,他要像中国当地人一样,亲身进入中国社会,用自己的双眼去观察真实的生活。
我佩服他的认真和与众不同,但不欣赏他的极端与固执。我认为摄影也是一种观察,这不是浮光掠影的旅游快照,而是通过镜头去接近大自然,去与风景对话,去享受山水的赐予。过去我偏爱拍摄自然中的小景,例如晨露中一片挂着水珠的草叶,我喜欢琢磨那水珠反射的七彩阳光。后来我转而拍摄大场面,欣赏其不凡的气势,力图在大场面里捕捉有意味的细节。
何谓大场面、何谓细节?唐诗名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展现了一幅大场面的风景,而“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则描绘了一幅小景的细节。在这两景之间,还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大中见小,其“孤”与“直”得自宏观中的精细观察,而这正是我的摄影追求。
次日登山,岛上的最高峰卡迪拉克峰(Cadillac Mountain)是座火山,覆盖在山体表面的岩浆,早已凝固成岩石。从岩石的纹理走向,可以想象当年火山喷发时火红的岩浆向大海滚滚流去的壮观和惨烈。站在圆形的火山顶,极目远眺,只见弧形的海天交界线画出了地球的半圆。那苍茫的海天,让人遥想当年曹孟德横槊赋诗“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英雄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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