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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炼:当代图像研究的理论取向

2017-01-29 09:41:53 

  当代西方学者的图像研究关注什么问题?他们的研究方法是什么?他们的研究显示了怎样的理论取向?本文管窥这些问题,不做扫描式的宏大历史叙事,而是关注个案,以便从精微处揭示西方当代图像研究的取向。为此,本文选用美国三位著名学者的著述,他们的研究对象是同一经典:委拉斯开兹名画《宫娥》的视觉图像。他们研究此图像所涉及的再现问题,都专注于再现的悖论。虽然各自的理论前提不同、方法也不同,但他们的著述都展现了当代西方图像研究之理论取向的一斑。

  一     图像研究的历史参照

  本文的第一个个案是当代理论取向转变之前的形式主义图像研究,以芝加哥大学哲学教授约翰·希尔(John R. Searle)的《宫娥与图像再现的悖论》为例。选用这一例原因有三:一因文章作者是美国图像研究领域的著名学者,其理论、方法和观点都有一定的代表性;二因作者的研究方法为形式主义,与当代观念艺术的图像研究大相径庭;三因文章写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体现了往日图像研究的取向,为当代图像研究提供了历史参照。

  希尔也很清楚历史参照的重要性,他的文章叙述了19世纪之前学者们对《宫娥》的研究,说那些学者都认为这幅画是一幅通常的写实绘画,再现了委拉斯开兹作为宫廷画家的工作场景。19世纪之前的这种认识,可以称为古典图像研究,这为希尔的图像研究提供了历史参照:前者的理论和方法是历史考证的,是描述性的,即用语言文字来描述视觉图像;后者则是形式主义的,是阐释性的,即用语言文字来解说和生发图像的含义和引申义。有了历史参照,希尔便得以提出自己对《宫娥》的解读:其一,《宫娥》的写实再现仅是表面现象;其二,透过这视觉表象去看,《宫娥》里的镜子、人物的凝视、画中那幅背对观众的画,才是画家的心机所在;其三,画家的心机既在画外的人物,也在画中那幅看不见的画。希尔借后两点指出:画家的心机在于制造再现的悖论。

  希尔文章的目的,是为了破解委拉斯开兹在画中设置的再现的视觉悖论。对这个有关视觉形式的论题,希尔采用了形式主义的研究方法(这与19世纪前的历史考证方法完全不同),其理论基础是实证的视觉心理学。希尔写这篇文章时,福柯《词与物》的英译本早已在1970年出版,希尔很清楚福柯对《宫娥》的论述。但是,除了在文章开头说福柯将《宫娥》解读为“古典再现的再现”而外,其文再也不提福柯。不过,希尔所阐述的古典再现的原则,却是福柯所解构的再现的秩序,即视觉的相似性。希尔的结论是:《宫娥》的视点是不确定的,此乃再现之悖论的关键。我们知道,再现的不确定性,正是福柯论《宫娥》的要义。

  希尔的形式主义方法,表现为他对视点的实证研究,其研究结果是:《宫娥》之视觉再现的悖论,源于画家视点的错位,因为画家进行观照的位置被模特(国王与王后)占据了。因此,我们看画不是从画家的位置,而是从画中人的位置,即从国王和王后的位置来看。为破解这个悖论,希尔提出了三个视觉假设:第一,假设画家与模特能够换位,那么《宫娥》便可以是一幅自画像,也可以是国王夫妇的肖像;第二,假设镜中的国王正在作画,那么这幅画就是国王正在描绘委拉斯开兹给国王画像的场景(这句汉语陈述中语言的自涉性循环呼应了视觉悖论的自涉性循环);第三,假设画中的墙上没有镜子,那么《宫娥》就与库尔贝的《画室》一样,是画家工作场景的再现,画中没有悖论,也没有视觉的玄机。然而这一切仅仅是假设,希尔指出:《宫娥》之视觉悖论的意义,揭示了这幅画的非再现性,所以这幅画所描述的场景并不真实。

  照希尔的说法,我们可以这样谈论《宫娥》:委拉斯开兹不仅描绘了一个画室场景,而且用视觉的方式来表述了怎样从被看者(国王夫妇、模特)的角度去进行观照,而不是仅仅从画家的角度进行观照。换言之,作为古典画家的委拉斯开兹力图挑战并改变常规的古典观照方式。

  虽然希尔在行文中几乎不提福柯,但他的论述和观点,与福柯相当接近,可以说他的文章是对福柯的论述进行形式主义的实证阐释。《词与物》是福柯的早期著述,形式主义色彩较重,这使福柯能够成为希尔的先驱。因此,我也许能冒险地说:西方学者对《宫娥》图像的研究,在福柯之前都停留在传统美术的专业领域内,而福柯则以哲学认识论而越出了美术领域,他从视觉形式的角度来研究再现的悖论,为希尔这样的形式主义研究开辟了先路。然而,福柯对当代图像理论的真正贡献,是预示了形式主义的终结,这在本文随后的个案中可以看出。

  二     但托的图像话语

  与希尔一样,但托(Arthur Danto)是哲学教授,也是美国当代美术理论和批评界的泰斗级学者,他对委拉斯开兹《宫娥》的解读,可以代表福柯之后西方图像理论的一大取向,即超越希尔所代表的形式主义图像研究,转而进入当代语境。但托对《宫娥》的解读与福柯的哲学解读相当接近,他们都用这幅画的视觉秩序来阐说再现的不确定性。不过,但托在行文中没有提到福柯,因为他另有一个写作目的,这就是对美国当代观念主义画家马克·坦西(Mark Tansey)的理论阐述。这就是说,但托的理论语境不是形式主义的,而是观念主义的。

  但托为马克·坦西的作品编了一部画集,名《马克·坦西:视觉与修正》(1992),并写了长篇序言《马克·坦西的画中画》。这篇长序有明确的主题、充分的论述和完整的结构,是一篇独立的研究论文。文章的主题是讨论关于绘画的绘画,论述方法是史学研究型的。但托从文艺复兴早期的欧洲第一幅画中画谈起,经过风格主义、巴罗克时代,到现代主义和波普以来的当代艺术,历数了画中画的时代风格、历史演变、宗教内涵、审美趣味和哲学意义,然后引出了马克·坦西的画中画和再现的再现问题。这一切,构成了但托解读《宫娥》的历史前提与理论语境。

  在这样的视野中看,委拉斯开兹便超越了巴罗克时代的写实再现,因为他以《宫娥》一画来对写实再现的理论议题进行超前反思。按照但托的叙述,画中画的历史说明了图像(picture)的回归,而在委拉斯开兹的《宫娥》中,这回归表现为以画论画,这说明图像之于委拉斯开兹的重要性。由于图像的重要性,但托认为,《宫娥》所描绘的恰是委拉斯开兹的《宫娥》一画。在此,我这句汉语陈述是对但托论《宫娥》的归纳,有点悖论意味。实际上,按照但托的解读,委拉斯开兹的视觉语言,的确是悖论的,画家正是利用并发挥了视觉悖论,才达到了以画论画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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