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美学热的那阵子,读过王国维《古雅在美学上之位置》一文,虽然云里雾里,但开始体会艺术中的“古雅之致”一说,也大概有了“雅俗之区别”的意识。后来又读了他那篇著名的《宋代之金石学》,对宋人的好古成风,对古器物塑造感知力的作用,开始有所了解。
“古雅”,在学问家那里是一层境界,在日常生活中,也俨然是一种有文化有讲究的情怀,但这两个字的意思,在文字里面总是讲不清楚的,与其在理论上玄谈,不如在具体感觉上去熏陶和知晓。
90年代初,在西安美院研读艺术史论,有进出相关博物馆库房的方便,于是读书补课之余,就隔三岔五的跑去厮混,验证一下书上看来的条条框框,久而久之,对古意也有了别样的体会,然后开始逛地摊。
生活在武汉,原本见不到什么很古的东西,对“高古”更没什么感觉,本地虽有楚文化,但都是深埋地底的,不像陕西地区,田边地头处,也时常可以撞见先秦的遗迹。尤其西安东门外的八仙庵古玩市场,两千年以上的陶器触目可见,掂在手里头,会莫名其妙地激动,脑子里也会油然闪出诗文里“古陶插花”的美妙意象。
二十元左右,第一次买下汉代的灰陶谷仓,供在画案的边角上,再插上几根枯枝,感觉好古的情怀终于落地。
回头想想,那会儿也就只是“好古”而已,附庸风雅的成分远远多于直觉的感受。而且,受了封资修思想批判的影响,对精致、华美一路的东西,下意识里会有一种抵触和排斥的情绪,觉得那很没落,很做作,很小家气,不如民间的东西,粗犷、质朴、率真。
然而说老实话,古陶这路东西,有一件两件,还能发一发思古之幽情,一旦多了,就感觉很怪了。多年后的某一天,无意间一瞥,满博古架上的灰陶器不再生发古朴的意象,实际上,它们原本就是灰突突、雾蒙蒙的,粗糙,枯涩,阴郁,甚至让人有点瘆得慌。
突然开始领悟:唐宋之间的鎏金铜佛是灿烂的,白石造像是华美的,南方青瓷是温润的,院体绘画是精微的,而这些,或许才是王国维所说的“古雅之致”。
古雅,并不是一味的古老、陈旧,甚或败气,它仍然要令人愉悦,要给人一种清新的感受,说到底,是器物制造历史中去粗取精、文而化之的结果。
但现实中,不求甚解的好古总是大有人在。有一次,某个爱逛地摊的朋友来工作室闲谈,谈国学,谈艺术,谈方法论,谈传统之美,说话间,看着桌上一只用502粘合起来的画工粗糙的民国粉彩小笔筒,拿到手上端详了一会儿,说:这是个老东西,画得真不错。临到要告辞了,随口又问起旁边另一只素面的木笔筒是什么讲究?我一时无语,只好淡淡地回答他:那件东西,就是您刚才聊过的黄花梨,也是个老的!
的确,一般人想象传统,脑子里就只是“老东西”三个字,但这老东西,未必就一定是好东西。
残破陈旧的,大概就是有年份的,人所周知,但与审美欣赏无关,老话所说的“不入眼”:老的酱缸,旧的窗格,残的石墩,民俗中多了去,属于基本的生活资料。而既古且雅之物,则一定会有一种让人愿意去触摸的感觉,斯文的形态中,精气神不绝,既属于历史,也属于当下,可以让人愉快地享受。因此,古雅之“古”,并不一定要求年份上的高古,但古雅之“雅”,则一定隐藏有某种深思熟虑的制作意识,并且坚守耐人寻味的气质。
正因为如此,“雅”,是一个普遍存在于中国传统文艺中的鉴赏标准,它使得不同形式的创造性能够向巅峰的目标发挥,也使得好的创造物不被时间所淘汰。
“古雅”的感觉,没有明确的标签可以显示。在大众层面上,最容易撞入眼球的,大凡都是一些直白和花哨的表面纹饰,是那种一眼就可以看个究竟的简单;而内涵之趣溢于言表的古雅,需要“感”,也需要“知”。那种过犹不及的极致之美,是对欣赏趣味和眼光的一种考验。
好古,永远都会是一种生活中的噱头,但要不被人笑话,是需要做功课的。
2015年8月31日
(节选自文化艺术出版社《隔路闻香》)
《隔路闻香》
随笔
作者 沈伟
文化艺术出版社
2017年1月第一版
定价 26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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