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情愿做“憨大”,而不愿做聪明人。
--颜文梁
七十年代未,县城里唯一的“新华书店”,零落着几本小画册,如“工农兵形象选”等,刻板枯燥、单调乏味。
某日,出现了一本《色彩琐谈》,薄薄的、洚红色封面。翻开,语言平实、娓娓道来,充满了干货。书后附有作者法国写生的图片,尽管印刷粗陋,所透露的信息,不惟是一扇小小的西方艺术之窗。
书价一角四分,认识了颜文梁。
《色彩琐谈》 颜文梁著
《巴黎凯旋门》(油画、1929年) 颜文梁
九十年代始,我年轻气盛、自命不凡,与美院的同事产生了龃龉。赌气之下,调动至苏州工艺美校。
初上班,有老师好奇问:“你为啥来此,有亲戚在苏州吗?”竟无法作答。那时的口号:“东西南北中,发财在广东”,内地人民多迁往华南或上海。再说,从大学跑到中专,也令人疑惑不解。
其实,除了种种原因外,我隐藏着一个天真的想法:看看偶像的样子。
一一他就是颜文梁。
中年的颜文梁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
枫桥夜泊的小船,摇呀摇、几千年,形成了独特的历史文化。
苏州人性格如水,温、良、恭、俭、让。历史上,对于外来的侵略者,城门洞开、决不设防,避免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类似的惨剧。
苏州男人大都娘炮,奉行不抵抗主义。
我家住三元二村,五楼有一男同事,每日下班回家后,必站定窗口、对着屋里老婆大吼一声:“耐(你)弗(不要)烦,耐烦偶(我)比耐还要烦”。话毕,系上围兜、擦地板去了。
逢周日,我踩着自行车,穿行在幽巷之中。周遭的色彩,黑白灰、淡素雅,清灵明快、沉静平和。溯河而行,越过石板桥,便是干将坊了。
1893年7月20日,颜文梁在此呱呱落地。其父颜纯生为任伯年入室弟子,善花鸟。颜文梁6岁入私塾,有二个最要好的小朋友,朱士杰住干将坊,胡粹中在紫兰巷。三人都喜爱胡涂乱画,常在铁瓶巷里踢小皮球玩。
少年的颜文梁
16岁时,颜文梁考入上海商务印书馆,学习刻印、制版和印刷。在日本画家松冈正识的影响下,痴迷于西画。
那会儿,他不懂油画的技法,自已瞎摸索。在水彩画上抹胶水和蛋清,用菜油混和国画颜料,用蓖麻油加色粉或添瓷漆……,凡此种种,均告失败。后以清漆调和松香水、再加色粉,终获成功。
《厨房》(色粉画、1920年、颜文梁)刻画了清末民初,江南生活的场面。春日傍晚,余晖将阳光洒进的厨房中,女主人似乎刚刚离开不久,一个孩子在逗着两只小猫玩耍,而另一个小孩子就着春困伏案沉睡。画家真实表达了室内不同物体的质感,玻璃瓶、陶水缸、竹篮子和木质的家具。
《肉店》(色粉画、1921年) 颜文梁
28岁时,他回苏州专心作画,完成了色粉笔《画室》、《肉店》和《厨房》等作品。闲暇,与朱士杰、胡粹中在太监弄的蓬瀛茶室里吃茶,商量创办一个美术学校。
1922年,借苏州县立中学余屋9间,苏州美专诞生,颜文梁任校长。他提出“忍、仁、诚”三个字,作为校训。
过了几年,苏州公益局聘请他任“沧浪亭”保管员。这里位于三元坊,原是北宋退士苏舜钦的私家花园,占地约13亩。依丘傍水,古木葱茏。
1927年 沧浪亭大门及石桥
颜文樑(中)与苏州美专的师生在沧浪亭门前合影
苏州美专人体写生课场景图片
颜文梁使了一个心眼,将园内多余房屋加以修葺,死皮赖脸地征得公益局和教育局的同意,将私立的美专搬迁进来。从此,沧浪亭成了苏州美专的代名词。
为了筹集办学的银子,他忽悠组织了一个校董会,推举苏州土豪、名士吴子深任主席。这哥们儿仍性情中人、好大喜功,亦爱舞文弄墨。头脑一发热,当场签下巨额支票,买下沧浪亭东侧的四亩地。大兴土木,扩建新校舍。
1932年,希腊式的教学大楼落成,列柱拱廊、庄重典雅。共3层50余间,分别用于画室、办公室和自习室等。
1932年 希腊式的教学大楼
1934年 毕业生与老师的合影
美专的石膏模型陈列室
1936年 颜文樑与苏州美专学生社团沧浪画会成员合影
苏州美专刊物《艺浪》
1928年,在徐悲鸿的蛊惑下,颜文梁赴法国、入巴黎高等美术学校,拜写实画家皮埃尔.罗朗斯为师。他在国内创作的粉画《苏州瑞光塔》、《肉店》和《厨房》等入选巴黎春季沙龙,《厨房》获得荣誉奖。
他省吃简用,节约的银子,购买了4百多件石膏像和近万册图书,运回了国内。彼时,苏州美专成为石膏像最多的学校,各地纷至苏州翻制模具,施惠于艺术青年们。
不仅如此,颜文梁凭着他的精明,将巴黎高等美校的画架、画箱和画椅等设备,测绘成图纸,回来照葫芦画瓢、复制。
颜文梁有很好的自制力。
在欧州,某次与几个好友同游意大利。别人花钱大手大脚,他却小气巴巴,受到讥笑。然而,到了罗马,同行的旅费感到不支。过了威尼斯,有人川资告竭,打道回府。至米兰,仅剩他一个人在独游了。
曾经有记者采访,问在巴黎有何绯闻或艳遇(一般认为艺术家都是浪漫的),颜文梁矢口否认、确无其事,采访者索然无味,怏怏而去。
1930年 刘海粟(中)与颜文梁(右)在意大利
1935年 颜文梁在上海的一次画展上(前排右二)
颜文樑(前排左三)与苏州美专的师生合影
1936年 颜文梁在苏州写生
1937年,日冦侵占苏州,美专被迫迁至上海法租界四川路。
希腊式大楼成了日军司令部,石膏像大部分转移到常熟乡下,小部分被毁坏。抗战胜利后,美专重返沧浪亭。此刻,已建成了国画、西画、艺教、实用美术四个系和动画科。
1952年,在所谓的全国院系大调整中,苏州美专被合并,成为华东艺专(后改称南京艺术学院)。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颜文梁被调至中央美院华东分院(现中国美院),任副院长。
1994年,苏州与上海之间,尚未通高速公路。我去上海办事,乘火车、约四十分钟。
亊毕,找到了淮海中路1723弄的新康花园。五十年代后,颜文梁一直住在这里,基本上不大去杭州。
文革期间,他被勒令回杭受审,戴上“吸血鬼”的帽子。关在浙美一个教室内,写思想汇报。他依然是笑容可掬、不慌不忙,长达一年零三个月之久。
不过,当听到南艺的石膏像,全部被红卫兵以“破四旧”的名义砸毁后,默默地流了一宿的眼泪。
1964年 颜文樑在上海与陈逸飞(右二)等合影
颜文梁与少年好友胡粹中和朱士杰
颜文梁在淮海中路新康花园家中
颜文樑全家合影(1982年)
晚年,颜文梁除作画外,有两个爱好:上咖啡馆和淘旧货。
他上海公寓的大门,对于任何来访者,哪怕是素未谋面,永远是敞开的。他总是拿一个本子,一枝老式蘸水笔,请来客签名。然后,喝茶,搬出自已制作的木箱,一张张地取出作品,给客人看。
告别时,一定要将客人送至门口;挥手,直至看不见才返身回屋。
1988年5月1日的上午。颜文梁平静地靠在圈椅里,心脏缓慢地停止了跳动,时年96岁。
苏州的希腊式大楼,经七十多年风雨、依旧如故,变成了颜文梁纪念馆;而掏钱盖楼的土豪吴子深,却名不见经传,被人遗忘。
晚年仍作画不缀的颜文梁
颜文梁纪念馆
我在苏州呆了一年,心浮气躁、一事无成,又没有获得颜文梁的真谛。1995年10月,灰溜溜地返回了武汉。
沧浪亭,不过是一个小池塘,平静清澈、水波不扬。作为苏州文化的一个象征,它以小见大、内敛本份;刚柔并济、悠然自若。
心若沧浪---对于颜文梁而言,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正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孟子.离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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