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先锋艺术诞生之日起,它就以形式上狂热的实验性、令人震惊的艺术效果、激进的美学锋芒与乌托邦的政治想象,不断卷入各种学术纷争的漩涡。作为现代文明危机的表征,它既表达了前所未有的断裂、危机、衰败与虚无感,也以不断探索的勇气、勇往直前的反叛精神和自我献祭的立场,为我们塑造了未来社会的幻象。对进步主义者来说,它是革命的旗帜;对保守主义者来说,它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我们把这种双重形象称为先锋艺术的“雅努斯面孔(Janus faces)”,以此来揭示其内在的双重性或矛盾性。
一、军事与科学:先锋的隐喻
自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以来,“先锋”逐渐被引入到文化艺术领域,以隐喻的方式来表达极端的艺术思想和乌托邦的政治诉求。
作为军事隐喻,“孤军深入的”先锋艺术以标新立异、令人震惊的艺术效果,独自向僵化的社会体制和庸俗的布尔乔亚价值观宣战。这不仅意味着独自探索,还意味着孤独地战斗、征服与冒险。在反对资产阶级的阵阵浪潮中,激进的、愤怒的而又充满幻想的艺术家们把自己卷进浪潮中冲向敌方的滩头堡。艺术作为先锋,艺术家作为先知的浪漫主义神话,就这样形成了。
孤军深入,不仅意味着生命的历险,也意味着对军令的服从。针对法国艺术界对军事隐喻的迷恋,波德莱尔曾轻蔑地称之为“文学的军事学派”。它对艺术政治维度和社会功能的强调,暗中威胁了先锋艺术对未知领域的探索精神,存在被降格为政治喉舌的风险。列宁在1902年《怎么办》一文中,就把先锋艺术视为社会民主机器上的螺丝钉,要为宣传民主革命服务。
作为科学隐喻,先锋艺术更倾向于美学观念上的冒险与艺术语言的实验。实验的本义是越界的冲动:在未知领域的探险,尝试新的事物并以经验来检验假设。科学的实验旨在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实验来检验共同体的假设,不断增加公认的知识。与之相对,艺术的实验旨在通过艺术媒介、形式与观念上的变化,打破僵化的艺术陈规和过时的美学趣味。它不再关心表现什么,而是如何表现;它有意避免生动的形式,不再笨拙地朝向现实,而是“扭曲现实,砸碎其人性的一面,并将其非人化”。整个社会被撕裂为两个阶层:少部分理解新艺术的人和绝大多数抱有敌意的大众。
当然,艺术与社会的疏离,为艺术获得了必要的反思空间,有效地发挥了社会批判功能。在巴黎公社运动中,杜米埃的漫画、库尔贝的写实主义、波德莱尔的诗和福楼拜的小说,在抗议宗教神秘主义、言论审查制度和第二帝国庸俗的文化方面,曾经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二、先锋与传统:创造性的破坏
与传统决裂是先锋艺术的神话之一。它允许我们进行思想的冒险和形式的实验,激励我们用艺术的武器获得道德的尊严和精神的力量,同时它又威胁摧毁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摧毁我们所知道的一切。这种包含悖论的努力过程实质上是一种“创造性的破坏”行为。破坏是为了更有效地创造;创造是为了进一步破坏。只有不断地质疑、否定、批判过时的艺术技巧、形式、观念和体制,才能实现艺术结构的革命化。
先锋艺术的辩护者宣称,传统是沉重的包袱,它用程式化的、规范性的俗套压抑冒犯者。简言之,先锋艺术并非要挑战一切,它仅仅想挑战僵化的陈规和陈腐的传统。它不是用一种风格取代另一种风格,也不是用一种规范取代另一种规范,而是持续不断地反叛一切文化的教条、传统的标准和权威的准则。它内在地包含了蔑视主流、追求自由、不断探索的精神品格。因此,先锋艺术与其说是与传统的决裂,不如说是为了保持传统的活力而进行的不断革新运动。换言之,如果说反传统是先锋艺术的策略,那么创新才是它的真正目的。
对过去的拒斥与新之崇拜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在先锋艺术的长征中,“新”之光环始终在波德莱尔开辟的“现时英雄主义”和马里内蒂(Marinetti)创造的“未来英雄主义”之间闪烁。区别在于,前者试图在现代生活的瞬间、过渡与偶然中把握一种英雄的气概和永恒的美,内在地包含了对进步论信仰的批判;后者则受到决裂的修辞学和开端神话的鼓舞,卷入到以未来为导向的技术崇拜和狂热的体制否定之中。二者在不断更新的艺术风格和审美实践中都包含了一种批判的锋芒。毕竟,在激进革新的双重逻辑——破坏与创新中,否定才是最重要的因素。它不仅表现为对庸俗市侩主义和普遍审美化的抵制,而且表现为对体制化艺术的彻底摒弃。马里内蒂号召人们扫荡一切博物馆、图书馆;马雅可夫斯基(Mayakovsiky)更是要把普希金、伦勃朗从现代性的轮船上抛入海水中。
三、先锋与庸俗:俗套的发明
拒绝平庸、抵制庸俗艺术(Kitsch)是先锋艺术的另一个神话。它内在于唯美主义、象征主义等现代艺术的传统之中。先锋艺术不过是把这种否定的潜能和与之对应的震惊美学策略极端化了。通过艺术与社会的疏离,现代艺术炸断了通往庸俗生活的桥梁,为我们呈现了另类的、崇高的、乌托邦的视觉幻象。
先锋艺术与庸俗艺术是两种既相互疏离又彼此并存的文化现象。先锋艺术追求的是艺术的制作过程,是专门为艺术家生产的个性化艺术;而庸俗艺术追求的是艺术的效果,是为大众消费制作的机械化艺术。二者之间的疏离不仅仅是一种文化现象,更是一种政治现象。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开始,先锋艺术在西方受到两面夹击,被迫在意识形态的夹缝中生存。“现代运动的认同者们由于这个概念与革命具有某种联系因而并不喜欢它。但是因为它也已经被确认为在资产阶级社会裂缝中成长起来的激进运动,新兴的苏维埃官僚集团也就绝不会支持它。” 相反,庸俗艺术由于在取悦民众、煽动民众方面具有特殊的奇效,公开受到德国、意大利和俄国等极权体制的支持。从法西斯主义和斯大林主义的观点看,先锋艺术的缺陷不是激进的批判性,而是太“单纯”,无法造成一种宣传效果。
不过,先锋派与庸俗艺术在艺术生产机制上是相同的。第一,二者遵循类似的时尚逻辑。先锋派、庸俗艺术与时尚三者的共同点在于:新之崇拜。时尚表达了模仿与创新的双重诱惑。通过对既定模式的模仿,它把独一无二的创新变成争相效仿的普遍规则,满足了社会调适的需要。如果说先锋派的使命是创新,那么庸俗艺术旨在把创新转化成俗套。艺术的美是一种俗套与另一种俗套之间短暂的喘息。在某种形式变成陈腔滥调、庸俗之物被抛弃之前,时尚会经历令人新奇、惊异与愤慨的先锋阶段。当时尚变成流行之物、普遍的准则或俗套时,先锋的使命就终结了,它已经让位于庸俗艺术。因此,如果说先锋艺术是时尚的引领者,旨在发明俗套;那么庸俗艺术则是时尚的追随者,旨在把发明转变成普遍的准则,即俗套。第二,先锋艺术同样受到商业化逻辑的操控。一方面,庸俗艺术的巨大利润总是诱惑先锋派,迫使其在市场压力下改变自己的策略。另一方面,先锋艺术创作、展览所需要的资金,是由社会统治阶级中的名流精英所提供的。第三,二者在表达策略上相互模仿。一方面,先锋艺术往往借助媚俗艺术的花招来达到颠覆与反讽的目的。另一方面,媚俗艺术也常常攫取先锋艺术的技法、策略来做“美学广告”,以此缔造奇异的审美氛围,为美学上的从众主义服务。
四、先锋与颓废:反艺术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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