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炼：《缺席的图像》导读

　　Alberto Manguel “Joan Mitchell: the Image as Absence” in Alberto Manguel Reading Pictures: what we think about when we look at art, Toronto: Vantage Canada, 2002.　

　　《缺席的图像》选自阿尔贝托·曼古尔的美术文集《读图：边看边想》，由加拿大优势出版社于2002年在多伦多出版，作者为旅居法国巴黎的加拿大籍阿根廷裔著名作家，此书被《华盛顿邮报》评为当年最佳图书之一。

　　曼古尔并非职业的艺术史论家或批评家，而是一位对艺术有精深理解的自由撰稿人。他未完成大学学业，却著作等身，以小说、戏剧、评论、翻译和散文随笔而蜚声西方文坛和读书界，获奖无数，并受邀在欧美诸多高校讲学。其《阅读的历史》一书已译成中文在国内出版。

　　曼古尔于1948年生于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因其父出任阿根廷驻以色列大使，他的幼年在以色利度过。十多岁时曼古尔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在一家英语和德语书店打工，认识了常来逛书店的著名作家博尔赫斯。那时博尔赫斯几近失明，难以阅读，便让人为他高声朗读。在1964-1968年间，曼古尔几乎每周都会为博尔赫斯读书数次，由此受到了文学大师的直接熏陶。也是在那时，曼古尔入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但一年后就辍学到一家出版社任职，后又辗转到巴黎和伦敦的出版社任校对和编辑，工作了十多年。

　　1982年曼古尔移居加拿大多伦多，成为自由撰稿人，为欧美澳的许多重要报刊和杂志写稿，包括《纽约时报》。次年，他出版了第一部短篇小说集《黑水》，十年后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外国消息》。在90年代和21世纪头十年，除了写作，他也在美国波士顿大学等校担任讲座教职，2007年在法国莱热大学获得荣誉博士称号。曼古尔是爱书之人，仅在法国乡间他的中世纪别墅里，就有三万多册藏书。

　　曼古尔至今已出书40多部，其成就不仅在于文学创作和学术写作，更主要的是在文化研究方面的普及性著述，代表作有《阅读的历史》(1996)、《与博尔赫斯在一起》(2004)和《文字之城》(2007)等。曼古尔的艺术著述主要有两部，《读图：爱恨交织的历史》(2000)和《读图：边看边想》(2002)。后者貌似美术评论文集，各章可独立成篇，但实为专题著述，论题为“图像怎样说话，我们怎样读图”。这部书因其流畅而通俗的语言，不似学术专著那样艰深，而成为一部平易的艺术史论普及读物，同时却有相当的思想深度。

　　西方有句流行语：“每幅画都讲述一个故事”，若用今日的学术术语说，就是：“图像是叙事的，图像是再现的”。无论是史前岩画、古代雕刻、圣经插图还是文艺复兴绘画，都证实了这一陈述。那么，图像是怎样叙事的，我们该怎样解读图像?图像的再现是真实的吗?自现代主义起，图像可以不叙事吗?《读图：边看边想》共12章，第一章旨在确认图像的故事性，第二章却提供了一个反证，以一幅抽象绘画来让人面对没有具象图像的画面。作者先说图像可以不讲故事，在看画人无所适从之时，再说这个抽象图像背后隐藏着故事。有了这样的正反面铺垫，作者在随后的十章里，便每章都解读一件艺术作品，在互文性和上下文里分别探讨图像再现和视觉叙事的各个方面，以作者看画的个人经验，娓娓而谈，讨论读图问题。

　　获悉上述语境，我们便可以一窥曼古尔在第二章《缺席的图像》中怎样解读没有图像的图像，这是20世纪中期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女画家琼·米歇尔(Joan Mitchell)的纯抽象绘画《两架钢琴》(Two Pianos)，此画缺失图像。

　　作者在文章开篇通过描述画面而指出此画没有具体物像，唯有抽象的色彩与光线，而那两架钢琴仅是借画题猜测出来的。作者描述的重心是色彩、光线、笔触、运动及其诉诸看画人的情感，即作者通过画面所感受到的欢快之情。如果读者熟悉20世纪前期的欧洲形式主义艺术理论，当会因这些形式因素而联想到英国理论家贝尔的“蕴意形式”(significant form，又译“有意味的形式”)之说，并进而猜测：蕴意形式是这幅纯抽象绘画讲述的故事，至少是表面上的故事。若真是如此，那么在这纯抽象的形式背后会不会隐藏着什么故事?

　　照曼古尔的说法，在纯抽象绘画问世之前，人们习惯于在画面上辨认图像或物象，寻找可识之物，这是读图的传统。但在纯抽象绘画问世后，画家可以不再描绘物象，画中图像缺席，无物可供辨认，结果传统的读画方式和思维方式面就临了挑战，读画者不得不因此而改变自己的读图方式。

　　在描述了米歇尔的抽象画面后，曼古尔转向历史叙事，讲述20世纪前半期西方抽象绘画的来龙去脉，并与过去的艺术相对比，指出了艺术史中的“视觉沉默”现象，即图像的缺席，为纯抽象绘画提供了历史参照。如果说艺术史是故事(就像贡布里希所言)，那么画家的个人生活也是故事。在紧接着的传记叙事中，曼古尔从画家早年的家庭生活和后来的艺术交往两方面为米歇尔的抽象绘画提供了参照。其中，画家在巴黎时的生活伴侣里奥佩利(Riopelle)尤为重要。此人是加拿大的法裔画家，虽在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绘画史上几乎未被提及，但却是20世纪前半期欧美抽象绘画的重要人物，其作品极具音乐感，体现了当时抽象绘画的重要成就，影响极大。由于二人在巴黎同居了25年，他在生活上和艺术上也对米歇尔影响至深。

　　艺术史和个人生平的双重参照，引出了艺术心理学上的一个重要问题：填补空白。在提供上述纵向的叙事参照后，曼古尔接着又提供了横向的理论参照，通过探讨色彩的象征含义而说明视觉的沉默使填补心理空白成为可能。至此，曼古尔对米歇尔之抽象绘画的解读，不仅有了绘画史和个人生活两方面的故事，而且还有了相关的心理故事。这就是说，没有具体物象的抽象艺术也可以讲述故事。那些隐藏在色彩、光线、笔触、运动等形式因素后面的故事，需要看画者到缺失的图像中去寻找发掘。换言之，在沉默的画面中聆听抽象绘画所讲述的故事，是一种不同于传统的读图方式。

　　作为总结，曼古尔就这种晚近的读图方式这样评说：“《两架钢琴》暗示了一种图像文本的存在，但它因色彩和涂改而被删除了……。我们要解读那在本质上根本就不可解读的东西，这种努力只不过是要用我们虚构及阐发出来的意义来填充那个有意缺席的可破译的编码”。

　　读图涉及诸多方面，计有图像、艺术家、读图者、图像生产的背景、图像阅读的语境，等等。曼古尔这篇文章只言及图像一者，讨论了缺席的图像，颠覆了潘诺夫斯基的图像概念，使无形成为有形，使缺席的图像成为在场的图像。曼古尔的方式是阅读纯抽象艺术的一种方式，此方式扩大了图像的边界，拓宽了读图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