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上旬的最后一天,下午,麦吉尔大学艺术史与传播研究系有讲座《批评之死》,演讲人特瑞·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当代文学理论与文化批评的泰斗。名家开讲,估计会听众爆满,于是我提前半小时到场,结果还是席地而坐,尽闻热烘烘的汗气。好在开讲前临时转移阵地,换到了宽敞的大演播厅。
伊格尔顿早年是牛津才子,后来在英国诸家名牌大学执教,现在是兰卡斯特大学教授。更主要的,他是20世纪后期西方文艺理论和批评界的大牛,与美国杜克大学教授詹明信(Frederic Jameson)一道,鼎立于大西洋两岸,称今日欧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两位大师。伊格尔顿至今已出书40多部,算得上著作等身。
演讲开始,伊格尔顿出场,原来是个小老头。早在80年代初我就读他的书,那是一家文学理论杂志上连载的译文,选自其1983年出版的名著《文学理论导论》,内容是文学理论的历史述评,其中诱人者为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理论和批评方法。记得那译文很差,几乎不能卒读,因为当时西方现代文艺理论刚介绍到中国,许多术语都是舶来新货,译者不知道该怎样译成中文,而且书中所述的许多理论,译者也不懂,只能照字面直译,结果译文很僵硬,让人云里雾里。尽管难读,我还是与许多读者一样硬着头皮读下去,收获在于初次接触了西方现代文艺理论和批评方法。到了27年后的今天,《文学理论导论》已一版再版,仍是西方高校文学和艺术类学生研习20世纪文论的必读书。
演讲的主持人介绍说,伊格尔顿信奉天主教,也信奉马克思主义。伊格尔顿接过话筒,第一句幽默就让全场爆笑:“有人说我是保守主义者,可是,难道从天主教走向马克思主义,就一定得经过自由主义这一步么?”笑过之后一想,一百多年前马克思主义是西方的激进思想,远比一百多年后的自由主义更激进。集 最保守的天主教与最激进的马克思主义于一身,的确有点不自然。可是,毕竟一百多年过去了,马克思主义早已不再激进。在20世纪后半期,经过欧洲法兰克福学派的努力,西方新马克思主义渐渐成为当代学术思想的先锋,但已无激进的锐势。
于是,我脑中出现了一个悬念:既然伊格尔顿在20世纪末与后现代主义有过节,那么,他究竟是保守的形式主义者,从现代主义的立场去质疑后现代,还是激进的当代批评家,从后现代之后的文化批评立场去超越后现代?
想来应该是后者。再说了,“批评之死”与“艺术终结”之类口号一样,是个广告式噱头,旨在执人双耳、夺人眼球罢了。在21世纪初的西方,尽管是在学术界,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要想活得如鱼得水,没点宣传本事和公关能力是万万不行的。念及此,我便用怀疑和批判的心态去静听演讲,听他讲怎样从天主教跳跃到马克思主义,看他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幽默过后,伊格尔顿话锋一转,开始讲外星人和演艺明星,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坐在3D电影院里看《阿凡达》或《2012》。这一刻,我竟有了“顿悟”:要想做学术明星,绝不能皓首穷经钻故纸堆、绝不能终日向壁只顾子曰诗云远离人间烟火,而要做当代学术潮人,要走在时尚的前沿,引领学术主流,例如去研究低俗的大众文化,去鼓吹雷人的流行浪潮。唯其如此,千年故纸才会化腐朽为神奇,一变而为先锋前卫,就象前些年的《达芬奇密码》。或许,这就是信仰和思想的跳跃,一跳千年,从中世纪散发着霉味的阴森森的石筑教堂,跃入大革命的激进的马克思主义阵营。也就是在这一刻,我领悟到:既然要追求学术时尚,那么严肃而认真的批评当然会过气、会毫无用处、会一无是处,结果自然是必死无疑。
话说回来,伊格尔顿也的确有见地,他讲了不少让我觉得中听的话。他说:在今日时髦的文化批评中,语言研究作为一个人文课题,已经“异化”了,批评的领地早被后现代以来的解构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时髦话语霸占了。却原来,伊格尔顿也用马克思的术语来嘲弄时尚,然而,这会不会是自嘲?
他接着调侃形式主义:德里达是不是离文本太近了?是的,他离得太近了。那么要离多远才合适?听了他的问题,我想站起来这样回答:文本前面没有绝对合适的距离,批评家只能前后移动,不断调节自己与文本的距离,这样才会产生批评的空间,这空间存在于新批评的“细读”与原型批评的“向后站”之间。如果批评家不去占有这空间,批评便没有生存的余地,批评便必死无疑。想到了这样的回答,但不好意思打断他的演讲。好吧,继续听。
伊格尔顿说:批评应该是一种语言研究,因为语言并不仅仅局限于传递作品的含义,语言本身是深富蕴意的,例如隐喻和象征,揭示了语言的内在结构,这些都该是研究的对象。如此看来,伊格尔顿的“语言”并非语言学上的语言,而是修辞学上的语言。嗯,我喜欢这观点,他的确不是一个机械而琐碎的形式主义者。
由语言研究而转到研究课题,伊格尔顿说:他曾让自己的博士研究生去查阅过去的博士论文选题,结果发现不少选题十分迂腐,如象“某某文学名著中苍蝇翅膀的面面观”,他嘲笑说:我就爱“面面观”。呵呵,这可爱的小老头真是学术潮人,让我想起20世纪前期英国小说家福斯特的论著《小说面面观》,也想起中国文革电影《春苗》里的“马尾巴的功能”。看来当今文化研究领域里的博士论文,最好要这样选题:《论芙蓉姐姐之身段与凤姐之牙口:兼论审美比较研究的娱乐化大势》。若此,批评就活了、也火了,说不定会拿到某某煤窑或某某房地产公司的赞助,这样,学术研究便再生了,英特耐雄耐尔的文艺复兴就实现了。
讲了近一小时,结束,该听众提问了。环视全场,问者寥寥。也许伊格尔顿的话题比较艰深,哪怕他用了最时尚的浅显语言来讲,却因西方现代文论和当代批评过于深奥,人们难于把握他的语言游戏和修辞表述。于是,我打算起身提问:
您讲“批评之死”,有时聚焦清楚,有时离题太远,因此,可否请您只用一句话来总结回答:为什么批评死了、怎样死的?
不过,他也许会因这问题太笼统而反呛我一句:我刚才白讲了一通么?
算了,既已娱乐,就不管批评的死活了,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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