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炼：当代艺术与内裤反穿

　　1

　　当代艺术究竟是什么?

　　用比喻来说，如果古典艺术是人类文明的华丽外衣，如果现代艺术是揭示人类心理的内衣外穿，例如20世纪中期英国画家佛兰西斯·培根描绘的扭曲人物，那么当代艺术就是内裤反穿。

　　何谓内裤反穿?

　　今夏回国，在北京住了两个月，其间买了几条国产名牌内裤。内裤质料不错，穿上后感觉轻软舒适，特别适合夏天，让我想起歌剧《茶花女》中那只冰凉的小手，虽触身于腰际，却通体爽遍。

　　不幸的是，穿上新内裤才半小时，腰部便奇痒难耐，身上出现过敏症红斑。急查过敏源，原来是内裤商标惹的祸。那商标像块补丁，丝质，缝在裤腰内面，密不示人，只向主人宣示着名牌的高贵。这补丁不负名牌货的精工细做，质地坚硬，四个尖角锐利无比，在腰间又扎又刺又挠，跟跳蚤臭虫有一拼，像是拼命要让主人记住这内裤是一款名牌。

　　难受至极，打算拆掉商标，于是想起70年代末80年代初美国电视连续剧《大西洋底的来人》里的太阳镜。当时那眼镜很时髦，称“麦克镜”或蛤蟆镜，潮人们舍不得揭掉镜面上的商标，留着就像眼睛上长了个疤，成为乡巴佬的符号。

　　名牌内裤是一体化设计，一旦拆掉商标，裤腰可能会掉线散架。怎么办?我灵机一动，内裤反穿，那要命的商标便不再亲吻腰间肌肤。

　　这灵机一动可以作为当代艺术的比喻：把人最隐秘的部分翻露出来，像现代艺术那样以此示众，使之成为古典艺术似的的华丽外衣。

　　当古典主义者安徒生借小孩之口说出这新装的真相时，现代主义者便接着说：表象的再现早已过时，内在的呈现才是现代标志，而当代艺术家则窃笑着说：只有裸露出来才是当代艺术。

　　2

　　当代艺术的弄潮儿，引领时尚，其艺术就像内裤商标，虽是名牌，却让穿者难受，他人却不得而知。在此，内裤反穿的意义是：反艺术之道而行。

　　西方的艺术之道，自古希腊起，便以再现为目的，以写实为方法。然而两千多年中的艺术大家们，却有反其道而行之的记录，尤其是文艺复兴以后那些觉醒了的大师，例如伦勃朗用画笔对牛的解剖，再如委拉斯开兹对镜像的把玩，这一切都向我们今人展示了怎样反其道而行。

　　西方古典艺术对物象世界的再现，信守着外在表象的写实，高级匠人的写实可以乱真，而优秀艺术家则力图通过外在表象而进入内在实质，遵从一条从外向内推进的道路，英文称outside in。伦勃朗将一整头牛倒挂起来，剖开牛肚，将其内部一览无余地示之于众。这一刻，尽管伦勃朗仍是从外向内，但他已经开拓了从内向外的道路。唯其如此，三百多年后的培根，方才有可能重画这头被解剖的牛，并将这重画的方法，用于对人物和肖像的描绘，让世人看清了那条从内向外的道路。一位英国当代艺术家比前人更狠，他干脆刀斩活牛，将剖开的牛浸泡在玻璃药液柜里展出。也因此，一位中国当代艺术家才做了个暴力行为：爬进牛肚，再钻出来。行为者自己说是体验生命，但愿这位艺术牛人知道西方艺术史上这一连串关于牛的故事。

　　这条从内向外的现代艺术之路，英文称inside out，这既是对早期现代主义的总结和归纳，也是为后来者设立的路标。当年委拉士开兹就从自己的宫廷画室内景起笔，借镜像而画出门外来客，以此颠覆古典艺术的再现之道，为从内向外的逆行铺垫了道路。三百多年后的思想家福柯洞悉了委氏绘画的玄机，在煌煌巨著《词与物》中用整个第一章来讨论之，可惜中文翻译者不得要领，译著误导了汉语读者(见拙文《误读福柯论宫娥》)，未能把握委氏反艺术之道而行和福柯的早期解构思想。

　　现代艺术的从内向外之道，是针对古典艺术的从外向内之道。其实，当代艺术也是从内向外，但不再针对古典艺术，反而针对现代艺术。所以，才会有后现代的貌似复古，才会有当代的疑似写实。

　　有了这样的历史认知，我们就会明白，岳敏君的傻笑、张晓刚那麻木的家庭相册、周春芽的淫秽山水，不仅是85现代潮的内裤外穿，而且也是当代的内裤反穿。一个通常的凡人，莫非见了内裤外穿不发笑、莫非因商标致敏不难受、莫非饱暖之后不思淫欲?当然，思与行有所不同。

　　3

　　艺术批评界对中国当代艺术的讨论，时常不在点子上，而艺术家对批评家也时常报以不屑，二者常常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为了避免无谓的哄吵，我且拿艺术之外的个案来说事。

　　最近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唐骏文凭造假案，有些人不厌其烦地讨论发放博士学位证书的是不是野鸡大学。在我看来，这问题不是该案要害，而真正的要害是唐骏为什么撒谎的问题。我们都知道，撒谎在中国是正常人都做的事，只有傻瓜才不撒谎。所以，十多年前美国时任总统克林顿在性丑闻案件中撒谎，险被弹劾，国人不肯由人及己，只管幸灾乐祸看热闹，草民津津乐道于总统性事，高官睁大双眼关注政治暗算，只有傻瓜才在乎其中的诚信问题。

　　最近的另一个大案例，是清华著名教授汪晖的抄袭案。令人吃惊的是，连孙郁这样的学界前辈都出来替汪晖辩护，以80年代学术规范不严谨为托词，犹如孔乙己所言“读书人窃书不算偷”。这当中的问题，不是80年代的学术规范问题，也不是抄袭了多少字的百分比问题，而是知识分子的诚信、良知和人品问题。可是，那些道貌岸然的知识分子，却为了个人私利而转移话题搅浑水，企图暗渡陈仓。这些人一方面口口声社会良心，俨然是国家栋梁，另一方面却偷鸡摸狗，被捉个正着还死不认错。这样的知识分子一旦成为当政者的军师，其祸国殃民则不可低估，而实际上，这样的军师大有人在。

　　这类知识分子就是天朝盛世之名牌内裤的商标。若能拆掉这些商标，当然大快人心，若不能，我们就只好循着由内向外之道，反穿内裤，或内裤外穿，将那些致敏、致命的华丽商标曝光于外、昭示于人。

　　这就是观念艺术的批评意识，也是当代艺术的主导。

　　4

　　然而在无主流的当今时代，草民狂欢、精英霸权、西式民主，莫不被人有意混淆。于是，这乱世反倒可以检测我们的观察和思维方式，可以考验我们从外向内和从内向外的双向辨别能力。

　　网络写作是草民狂欢的场所，各大论坛的草民以数量之巨而显示了暴力文字的威猛，使当朝者畏之如虎，防民之口胜于防川。而那些聪明的精英，身为官方的既得利益者，却以反精英的受害者姿态出来煽情，打出悲情牌来利用草民的数量优势并获取草民的暴力支持，同时又口口声声民主自由，讨好西方，与台独陈水扁水平相当。这现象，我们在各大门户网站都可看到，在美术界的流行网站也能看到，让我想起十多年前的两件事，皆涉黑白两道的既得利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