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炼：文化决斗

　　上个周末，纽约《世界日报》的副刊主编来电话，让我开个专栏，写写美国的社会文化。我曾在美国居住多年，先是中西部的明州，后来迁到东北部的新泽西和纽约，再后来迁到新英格兰的麻州。那些年中我几乎走遍了美国各地，所以，要写这个专栏还算比较自信。不过，我现居加拿大蒙特利尔，在纽约北边。这样写，难免有旁观者之嫌。但转念一想，或许这也会是旁观者清吧。再者，纽约州和蒙特利尔相邻，本专栏可以开篇即以往返美加作为写作的切入点。

　　连接纽约和蒙特利尔的87号公路，南起纽约港，北至蒙特利尔岛，沿哈得逊河而行，全程六小时，途经纽约上州最漂亮的秋叶观赏地猫溪山(Catskill)和爱容待客(Adirondack)国家森林保护区，以及旅游名胜乔治湖(Lake George)和香槟湖(Lake Champlain)。若稍绕行，还可到达宁静湖(Lake Placid)，那里曾是冬季奥运会的举办地，也是好莱坞惊悚电影「宁静湖」的拍摄地。

　　当年在美东居住时，我常沿87号公路北上蒙特利尔，见惯了沿途的四季景色。无论是春天在树林中奔跑的麋鹿，还是夏天从天而降的瀑布，无论是秋天彩虹般的枫叶，还是冬天迷朦晶莹的雾凇，我都无动于衷。然而，行车於87号公路，让我刻骨铭心的却是拉运原木的卡车所玩的恐怖游戏：在几乎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裡，寂寞的卡车司机欲寻开心，要么同我比车速，要么两三辆大卡车对我围追堵截。我曾在大雪弥漫的山路上，被迫应战，与卡车斗智斗勇。

　　由于这段经历，有次我在电视上看到一部关于大卡车追逐拦截私家小车的惊悚电影，便被深深吸引了。这是一部心理电影，故事简单到极点，讲一推销员周末返家时在美国加州荒原的公路上遇到一辆大型油罐车，由于超车而发生冲突，油罐车便以大欺小，猫玩老鼠，先追后堵，最终变为公路谋杀。电影展现了孤独的个人与主宰命运之神秘力量的心理搏斗，展现了疑虑、彷徨、决心、勇气和智慧，可谓惊心动魄。

　　我只看到后半部电影，连片名也不知道，但是被其心理力量震撼了。整部电影几乎没有对话，几乎只有一个人物，就是小车司机。卡车司机从头至尾没露面，但卡车本身却人格化了，那卡车就是邪恶司机和邪恶势力的化身，是不可知的命运的化身。当埋伏在路边的卡车突然点火启动，昂首冲上公路，横在小车前面时，已经不再是卡车，而是一个活生生的邪恶巨人。由于这部电影的人格表现和心理力量如此震撼，我相信这是一部好莱坞经典影片。

　　过了好多年，我在电视上又看到这部电影，仍然只看到后半部分，仍然不知片名。我同一位朋友谈起，他说看过，是部老电影，极好，确为经典，可惜不记得片名。我回家上网搜索，在谷歌首页键入英文“卡车追逐小车”，居然一下子就查到了，是著名导演斯皮尔伯格1971年的成名作《决斗》(Duel)。那时候，这位大导演才20多岁，刚从拍电视转向拍电影，这是他拍的第一部故事片。

　　我立刻在亚马逊网站购买了这部电影，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整整40年过去了，影片那震撼人心的力量一点也不减当年。这部电影以心理描写取胜，最大限度地简化故事，在近乎抽象的语境中，聚焦于唯一的具象呈现：小车司机濒临心理崩溃的边缘。我想，名家就是名家，经典就是经典，即便我原本不知片名，更不知导演是谁，但我敢认定这是一部经典，就是因为感受到了那撼人的心理力量。

　　美国文化就像一座金字塔，下层的绝大部分都是浅俗文化。但是，在金字塔的顶尖，却有无可否认的高雅经典，犹如《决斗》，虽是少数，却是现代文明的高峰。那么，这高雅的经典与浅俗的流行文化，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金字塔不可没有底座，不可没有尖顶。试问，在雅俗间相互依存和对立的关系中，是否存在文化的决斗、怎样决斗?我不能草率给出答案，而决意要借用写作去攀登这文化的金字塔，从底到顶，从俗到雅，窥视美国社会文化的一斑。

　　这，就是我从旁观者视角来写作本专栏的用意。因此，本专栏暂名“雅俗之间”，作为开场白，首篇为“文化决斗”，旨在确定此专栏从俗文化走向雅文化的基调。

　　2010年10月，蒙特利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