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学者张梦机在他的诗话里说,学诗要慎重,若一开口不对路数,则会一路俗下去,无可救药。我初见此说害怕极了,后与一位朋友谈论琴艺,他说古人也往往告诫子弟学琴不要轻易下指,如第一指落错便终生弹不好琴,其实这是古人吓唬我们,为的是让人重视、珍视亲近文化的机会。听他这般解释,我终于松一口气。
注重仪式感,“神圣其事”,本来是很应该的,但在具体的学习过程中,实无必要时时拜神、处处烧香。中古以降,不少文人受到禅门南宗“顿悟”的影响,总是特别强调“瞬间”“霎时”“初起”“一刹”,终于又走向了另一极端。启功先生论书尝谓“写字不同于练杂技,并非有幼功不可者,甚至相反。幼年于字且不多识,何论解其笔趣乎。幼年又非不须习字,习字可助识字,手眼熟则记忆真也”,这真可算是通脱的高见了。回头看前文所举诗话、琴话,未必没有道理,但全然忽视了学艺体道完全是一渐渐习得、慢慢养成的过程,其有意义与有意思处也全在这个过程里。
我临池与不少人专学一二家不同,上至契金陶简,下至砖印碑帖,但觉有可观或会心者,无所不学,这是因为自己向来不以“专家”自命,余事之乐,乃是以轻松欢喜为尚。但也时常得到不少友朋的谆谆诫示:你不适合临某家,不宜学某人,云云。思来想去,并不能领会“精神”——学写字还有适合不适合的?不求仿佛某家,只是觉得可取,学一学,怎么了?
之后逐渐理解,大多数临帖者目标是特别明确的,即学某家笔墨就要努力做到与之逼肖,孜孜矻矻,虔诚奋进,着实令人感动。但往往把临写的目的局限死,也失却了不少可能性。其实临帖并不是为了写得像,有人在选帖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些偶像,找到了一些隔代知己,也有人在临写的时候学通了韵文,了解了历史,只有依着一个一个字向下写,小心翼翼地尝试贴近原作书者,方有打开不同境界之契机与因缘。
不过,关于临帖的争论,倒是特别能看出人们之于书法传习的主流看法。这里我使用“传习”一词,就是特别强调书法的传统性、传承性。实际上,书法艺术自身有着独立的规范,这是因为书法及其表现对象——文字,都是一种不与外界产生较多关联的封闭体系。从大篆到小篆的过渡,物象性几乎就已经退出文字符号了,待到隶定之后,文字则完全成为一套独立封闭的系统,开始了自我内部的微调式发展,完全同我们的“实际生活”断绝了直接关系,这就使得书法艺术在历史的大传统之外形成一个自性较强的小传统。
任何艺术都具有形式语言,书法的形式语言首先表现为它是一种线条的艺术(笔画),这种线条是牢固地附着和绑定于文字之上的:如果书法不去表现文字的线条,而是恣意、随性地画上非文字的线条,那就不能称之为书法,而是一种简单的墨线涂鸦,因此,我们又惯常用“笔画”来代替“线条”以说明问题。书法中的“笔画”概念,与我们一般所言及的汉字笔画不同,即在规范性的文字组件之外,尚具有笔墨参与其间的意态,这种笔墨的意态又是建立在既有的特定形式规范之上的。
笔画之于书法,并非简单孤立地存在,也不是书法艺术的全部。我们知道,除独体字外,合体汉字的结构往往复杂,如何系统地安排好各个结构的部件,是书法形式语言所关注的又一问题。启功曾针对赵孟頫所说的“学书当以用笔为重”提出疑义,他用毛边纸蒙在名帖上,用粗细均匀的笔画描字帖,得出结论:只要笔画不离字帖的字的笔画中心线,用笔没有任何变化,写出来的字也不难看,由此说明古今各家各体结构是统一的,结体原理是一致的,各家的区别仅在于笔画的变化上。启功用这个证明方式和结论告诫学书者要重点关注字的结构,从结字入手,注意力要用在组成这个字笔画所处的位置上,以及笔画的方向、角度,笔画与笔画之间的距离,字中各笔画的聚散疏密关系等方面。在教授书法的时候,启功曾经这样举例说明结字比用笔更加重要:“王羲之帖上的‘三’字三横分别给挖出来,往桌上一扔,位置稍微差一点儿,这‘三’字就绝不是王羲之写的那样了 。笔画是王羲之的,可结字变了,他那‘三’字效果就绝对不一样了。”这个论证方式虽然略显古怪,但也道出了笔画的排布结构在书法艺术中的重要性。
临帖,就是要对照古人的字形,来尽量写出相似的字形,因此首要任务当然就是揣摩临习对象的结体特征。……临帖在为了写得像的目的之外,最有意味处在于想象和体察所临书法原作作者的形象、心理、状态和人生。人们常说黄庭坚的字“不适合学”,但临过《花气薰人帖》后,你便能够感受到他无奈中的俏皮;临过《寒食帖跋》后,你便能够揣摩他对着东坡这件佳作时那种复杂的心理;临过《寒山子庞居士诗》后,你便能够注意到他自信安然不失狷介的个性……临得越多,心中黄庭坚的形象就越丰富,越清晰。类似这样的体会,几乎是一种绝高的享受。在这些过程中,有狐疑惶惑,有恍然大悟,有会心一笑,有黯然同情。积之久远,临者情感因之丰富细腻,见识因之宏阔深广,自不待言。
……
记得我在中学时候,就已经把苏轼的《黄州寒食帖》看得很熟,心里并没有什么很深的感受,直到访学台湾时独居外双溪畔,台北湿漉漉的天气让我想到或许适合写写《寒食帖》,几十遍通临下来,我竟一下子走进了诗里帖里。古人以忠孝为最高的道德标准,彼时的东坡却经历着“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的痛楚,那种“死灰吹不起”的潮湿、困顿、沉重、遗憾、潦倒和欲哭无泪,简直穿越千年,扑面撞来。东坡以下,临此“天下第三行书”者何啻千万,每一位临写者或许在临写之时都有不同的感受,若以“东坡才气太大不宜摹效”为理由而放弃一个切近感受先贤精神温度的机会,岂不是太可惜了吗?所以,临写书法的目的万不可局限于字体与字形的“像”与“不像”,而应在阅读体察原作文字背后的情感中,尝试着慢慢打开线条和水墨背后另一个隐秘的世界。
(摘自《书画印艺的象与神·第五章》,有删节,题目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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