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在明州的明城美术馆见到一件19世纪的意大利雕刻《面纱少女》,是面纱遮颜的少女头像,作于1860年,作者为拉菲罗·蒙蒂(Raffaelo Monti,1818-1881)。大理石竟能刻出面纱来,其表现力之强,我惊叹不已。十年后再游明城,去美术馆重看这大理石雕刻,可是,相见不如怀念,虽然仍叹服那大理石面纱的绝妙,十年前的惊叹却没有了。作品显得平淡无奇,心中十年的美妙感觉就这样消失了,留下一丝憾悔。
难怪,人们说旧情人不能相见,否则有可能毁掉当年美好的记忆。老作家萧乾深通此道。上世纪30年代他是风流才子,爱上一大家闺秀,却被对方家庭拒绝。那时西式自由思想在中国读书人中大行其道,年轻人追求自由恋爱,于是才子佳人相约私奔,说好半夜在村口河边的码头相见。可是,当佳人带着细软偷偷出走来到码头时,才子却并未出现,她在河边的小船旁苦等了一夜,而这一等就是一生。
才子后来成了著名作家,他的小说中最动人的故事,就是那一夜的苦候与爽约。所谓悲剧,是将人生最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而萧乾这个美丽的自传故事,是30年代中国文学中最动人的悲剧,那终身不嫁的女子,成了无数读者的真爱偶像。到了半个世纪后的80年代,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萧乾,终于有机会回老家探访了,可他坚决不见那位终身不嫁的旧情人,说是担心旧情人会变得惨不忍睹,怕毁了心中偶像,不愿对不起读者,相见不如怀念。
其实,萧乾的绝情是有道理的,他不愿偶像轰毁,而要永留美好的记忆。也是因为同样的道理,我如今决不重游北京的颐和园和长城,决不重游四川的九寨沟和黄龙,因为我在30年前初游时,留下了美好的记忆。现如今,这些地方游人如织,早已失去了当年之美,我不愿看到毁灭美好之境的悲剧,相见不如怀念。
我现在追寻的梦中之境是开阔而透明的大海,无论那海水是绿色还是蓝色,只要能在开阔的海面上看到阳光下渔船留在海底的投影,只要能看见渔船仿佛悬浮在空中,那就是我的理想之境。可是,我只在摄影作品和电视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地方,无缘置身其中。这倒好,假如真的置身其中,说不定会因失望而遗憾终身。何以有此说?我的出生地是三面环水的半岛,在五行中我自认属水,不仅自幼下河玩水,而且至今仍以游泳为乐。开阔而透明的大海是我的梦幻之境,但我至今还没找到这至美之境。也许,一生追寻,最后仍是无果而终。
第一次看海,是二三十年前在深圳,记忆中只见到狭窄港湾的一汪脏水。第一次出海也是那年,从广州乘船到上海,三天行程,海面开阔,但记忆中海水是黑色的,一点也不透明。后来游大连和青岛,虽然海面宽阔,但海水也不透明。在美国看海的机会多,居新泽西和纽约时,曼哈顿的南码头是我常去看海的地方。可是那里海面不开阔,前方有不少岛屿挡住了视线。住在麻州的时候,往东行可到波士顿看海,往南行可到康州看海。波士顿的海面更狭窄,那完全不是看海的好地方,只能到北面的Salem(女巫镇)去,那里才是看海的好去处。康州的Mystic Seaport(神秘港)也是看海的好地方,但与Salem一样,两处的海水都不透明。据说纽约的长岛和麻州的Cape Cod(鳕鱼角)也是看海的好地方,但我没去过,不知海水是否透明。美国南方的海与北方不同,南加州圣地亚哥的La Jolla海滩、洛杉矶的威尼斯海滩和佛州的圣彼得堡海滩都是名胜,前两者号称情人看落日和好莱坞名人嬉戏的地方,后者有白沙滩,三者视界都很开阔,但是,我仍没看见透明的海水,而且游人太多。
我亲眼看见过的开阔而透明的大海有两处,一是美国东北部缅因州的阿卡迪亚,二是意大利西北部的Cinque Terre(五渔村)。遗憾的是,我在这两处都是立于海岸峭壁或山顶远眺,未能下水一游,未能真正进入那梦中的境界。也许,我会重游这两处,但却总记着相见不如怀念的说法。
(本文为纽约《世界日报》专栏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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