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序
东晋最伟大的画家顾恺之曾经说:“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三国时音乐家嵇康曾有诗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顾恺之就是以此诗举例,来谈人物画的特点的。画“手挥五弦”,有具体动作,主要是形的描摹,而画“目送归鸿”,画的是人物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透露的是人深衷的感受,这属于神方面的,所以,比形就难得多。但顾恺之认为,作为一个优秀的画家,不能停留在形的描摹上,必须上升到神,以神统形,他提出著名的“以形写神”的观点。他说:“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① 意思是,为人物作画,关键在人物的眼睛。如他画当时一位有名的将军裴楷像,要“益三毛”,特别强调在人物面部画出胡须,就是要表达人物英武的神情。画当时一位风流诗人谢幼舆的形象,为他后面加上了山水背景,别人问他是什么原因,他说:“这个人应该置于丘壑中。”就是出于神的考虑。
北宋苏轼曾有诗道:“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他的意思是说,如果画画只能画得像,这跟小孩子的水平差不多。如果作诗只能停留在字面上的意思,那不是一个好诗人。画要画出神,诗要有言外之味。古代艺术论将这种思想表述为:“含不尽之意如在言外”、“象外之象”、“味外之味”、“意外之韵”,等等。
清代画家恽南田说:“山林畏佳,大木百围,可图也。万窍怒呺,激謞叱吸,叫号宎咬,调调刁刁,则不可图也。于不可图而图之,唯隐几而闻天籁。”② 山水林木等,是有形的,可以直接描摹,而像狂风怒号,则是无形的,很难画出,但高明的画家就是要画出这不可画的意味来。
中国艺术有这样一个原则,就是“不似似之”。太似则呆滞,不似为欺人,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既不具象,又不抽象,徘徊于有无之间,斟酌于形神之际。当然,这一理论的关键并不在像与不像上,而在如何对待“形”的问题上,以神统形,以意融形,形神结合,乃至神超形越,这方是一个艺术家所应做的。
这一讲谈中国艺术理论中的形神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很复杂,无法在一讲中说清,这里拟选择一个角度,结合具体的艺术形式来谈。我将这讲的题目定为“听香”,从一个关于“香”的体味中看形神问题的实质及其意味。
前人有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暗香来。”中国艺术追求超越于形似之外的神韵,对于中国艺术家来说,可以感觉的形,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引领人们走向其无穷艺术世界的门户,看中国艺术,要注意它暗香浮动的妙韵。
香音传来
香,具有超越有形世界的特点,尤其是那淡淡的幽香,似有若无,氤氲流荡,可以成为无影无形的境界气象的象征。中国艺术家重视香,与他们所推崇的以神统形的美学观念有关。
《红楼梦》第五回中有这样的描述:
(警幻仙姑)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也见悬着一副对联,书云:“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中国艺术正像《红楼梦》中所说的“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它是一杯香茶,是由“千红”炮制出的“一窟”;它是一颗灵珠,乃聚集了群芳之髓。无可奈何是一片神韵飘举的世界。
清初王士祯咏扬州瘦西湖曾有诗云:“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这两句诗真把瘦西湖的神韵写活了。造园家非常注意这香影的创造,香影是无形的,然而无形是为有形勾勒出一种精神气质。没有这无形的追求,园林就成了空洞的陈设。瘦西湖是有精神的,创造者在无形上做文章。香,是创造者所扣住的一个主题。瘦西湖四季清香馥郁,尤其是仲春季节,软风细卷,弱柳婆娑,湖中微光澹荡,岸边数不尽的微花细朵,浅斟慢酌,幽幽的香意,如淡淡的烟雾,氤氲在桥边、水上、细径旁,游人匆匆一过,就连衣服上都染上这异香。唐代诗人徐凝有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在那微风明月之夜,漫步湖边,更能体会这幽香的精髓。不过近年随着湖边不断的休整,微花细草少了许多。煞是遗憾!但仍不失大家风韵。这里很少有繁花艳卉的袭人,只有淡香幽影的缱绻。不像我所见到的有些公园,春夏秋三季,几乎是花海,各种花,南腔北调,中姿西式,堆砌在一起,浓香扑鼻,众香混和,游人似乎经受不了这样的浓浓气息,倒有些昏昏欲睡了。此不合所谓“花香不在多”的古训。
中国园林设置一个有形的世界,还有个无形的世界。香的灵韵就是这无形世界的主角。所以园林特别注意花木的点缀。岸边的垂柳、山中的青藤、墙角的绿筠、溪边的小梅,都别具风味。春天看柳,夏日观莲,秋天赏桂,冬日寻梅,一一得其时宜。小山丛桂之于网师,雪海梅天之于寄畅,修竹参差之于个园,紫藤盘旋之于瞻园,园园都是香天秀地。苏州拙政园玉兰堂的玉兰,如同这处不起眼的景点的清魂,没有了她,这建筑几乎成为空设,毫无引人之处。
北京颐和园有个玉澜堂,其花木的点缀也非常讲究。花不在多,但风韵不凡。曾是慈禧居住的乐寿堂,本是玉兰成林,当时叫玉香海,现在只存一白一紫两棵玉兰树,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仍然有当下此在的清香。使人闻此清香,似乎可以穿透历史寂寞的时空,意气直射斗牛。颐和园中谐趣园是个园中之园,前人说谐趣园得水、时、声、桥、书、楼、画、廊、坊九趣,在我看来,最得香趣。夏日的谐趣园中,荷香四溢。坐于饮绿亭中,饮绿听香,真是摄魂荡魄,在不知不觉之间,领略了“丹青云日玉壶中,宫徵山川金镜里”的美感,使人觉得人世间原来如此美好,天地间原有这般可景、可香、可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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