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书法界有诸多引起争议的话题,在这些话题之中,要论参与的广度和学术的深度,除了《兰亭序》的作者问题,恐怕要数关于“民间书法”的争论了。在论辩的过程中,书法经典之判定、书法取法之途径、书法史写作之原则等诸多重要问题浮出水面,引人深思。本文首先回顾“民间书法”之争的缘起与过程,其次从“经典”与“范本”二者的张力出发,对相关理论问题做出探讨,以期在同情理解论辩双方的前提下,寻求某种切近真谛的答案。
一 争论的缘起与过程
在当代,很多书法家不仅取法钟、王以来的名家书作,而且自觉地从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未署名书迹中汲取营养,如战国秦汉简牍、砖瓦陶文、敦煌遗书、楼兰残纸以及商周金文、汉魏碑刻等。取法无名氏的书迹,从清代碑学兴起以来便蔚为潮流,不过清代诸家关注的对象主要是金石——青铜器铭文以及碑刻,而随着二十世纪的考古新发现,当代书家所“取法”的前人遗迹更为多样了。
王镛书法
出于对部分无名氏书迹所表现的生拙、奇异的审美意趣的激赏,当代书家王镛、沃兴华认为“民间书法”是中国书法艺术传统中的重要一系,与此相对应的便是“文人士大夫书法”或“名家书法”。[1]这一论点是和王镛、沃兴华本人以古拙、质朴为尚的书法艺术探索紧密相关的,并伴随着其书风的风靡而对当代书法界影响甚巨。
沃兴华书法
“民间书法”这一提法引起不少学者的质疑。比如丛文俊认为,各种各样文字遗迹的书写者的身份是很复杂的,未必尽是平民、奴隶、罪徒等下层人士;即便能够确定某些遗迹的书写者是下层人士,这些书迹也未必与“官方书法”、“名家书法”在形态上有实质的区别,比如一介布衣完全有可能写出极精美的字来。[2]出于对上述质疑的回应,沃兴华认为不能从书写者社会身份的高低尊卑去区分“民间书法”和“名家书法”,而应当关注其书写形式,并将“民间书法”定义为“形式上不成熟的历史上被人遗忘的古代书法”。[3]
刑徒砖文拓片
然而,争论并没有就此结束。2003年,美国华裔学者白谦慎所著《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关于书法经典问题的思考》一书出版,将这一问题的讨论继续引向深入。白谦慎认为,存世的古代文字遗迹有的出于熟练者之手,有的出于不熟练者之手,并因此将其分为三类:其一,出于熟练者之手的文字遗迹,这类书迹技巧纯熟而未必有不规整的意趣;其二,篆隶时代的出于不熟练者之手的文字遗迹,可能既有古意又有奇趣;其三,楷书定型以后的出于不熟练之手的文字遗迹,没有古意却有奇趣。
将问题逼向死角的是第三类书迹,白谦慎认为这类书迹是“无古无今”的,无论古人和今人,只要是初学者,都能写出这种“不规整、有意趣”的字来,而且我们无法通过字形本身来判定这些字迹所属的时代是古还是今。白谦慎在书中列举了当代街头巷尾的招牌、中国和外国初学书法的学生的字,说明这些字迹都非常有天趣。既然古今中外都有大量类似书迹,白谦慎便因此质问:“为什么今人把古代‘不规整、有意趣’的文字遗迹捧得那么高,而对当代类似的书写弃之不顾呢?”[4]
白谦慎试图采用一种“归谬”的逻辑质疑“民间书法”之论——既然“民间书法”的倡导者把古代的外行人所写的字誉为精彩之作并作为范本来临摹,那么当代的外行人的字也应当被如此看待,这样一来,当代的外行人也便成了书法家,如果这些外行人要参加书法家协会该怎么办?外行人的字——又被称为“素人之书”[5]——是否可以看作书法的典范?这确实是一个不能回避的学术问题。
提倡“民间书法”的书法家所推重的对象主要是古代的遗迹,他们此前的著述中并未涉及当代普通人的书写。白谦慎敏锐地看到这一现象,但他并未将此现象看作“民间书法”论者的学术论证问题,而是将其视为“民间书法”论者出于利益考虑的故意回避,如其所云:“临写古代的‘不规整、有意趣’的书写,除了它被学者们研究过,被收藏家收藏过,有古代的光环,临写它让你觉得自己很有学问、有历史渊源感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安全系数:你不用担心古人来和你竞争名气(当著名书法家)、向你讨回著作权。”[6]
沃兴华在2009年出版的《书法问题》一书中对白谦慎的质疑做出了回应。一方面,他否认同道们只关注古代的“民间书法”而不留意当下的,“据我所知,民间书法的爱好者和研究者对当代的民间书法都很重视”[7]。另一方面,他对“利益”之争的指责表达了愤慨。
以上便是关于“民间书法”的争论的大致过程与要点。抛开“利益之争”的揣测与回击,这场显得有些旷日持久的争论蕴含了相当的学术含量,其中涉及的理论问题值得我们仔细辨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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