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 李成 寒林平野图
朱光潜曾说丰子恺从顶至踵就是个地道的艺术家,并称将来历史会对其“画艺”有一个公论。我认为,这个“画艺”不仅仅是指丰子恺的创作而言的,同时也是指他对画的艺术批评来说的。这样的艺术家在当代中国并不多见。丰子恺少年留学日本,对浮世绘有了解;回国后,又师从弘一法师,对西画也有创作的经验,再后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东西合璧的“子恺漫画”,加上他本人的笔耕不辍,尤其是对印象派绘画的评骘,我认为至今尚无人能企及。这种评鉴不是只就西洋绘画史观而发的,丰子恺是把这种评鉴融入到他对中西绘画、文学、乃至音乐等多方面的体识之中,这使得他的评骘独具一格,值得深入研究。
一、心与眼——东西绘画的差异及其互补
丰子恺对印象派的论述是植根于他的美学观基础上的。在丰子恺看来,东西方绘画有很大差异:中国画注重写神气,西洋画注重描实形;中国画是清新而如梦,西洋画是浓重而尚真;中国画好似“旧戏”,西洋画好比“新戏”(剧);中国画偏于心的造化,西洋画偏于眼的成就。这种绘画上的东西差异还可能源于文化的差别:东方文化是“融合的”,西方文化是“构成的”;东方文化是“非关系的”、“非方法的”,西方文化是“关系的”、“方法的”。
北宋 郭熙 窠石平远图
丰子恺除了指出东西方绘画在文化方面的差异之外,还指出这两种文化是可以相互融合与汇通的。他对印象派所以特别关注,在于“即印象派与后期印象派绘画的中国画化,欧洲近代美学与中国上代画论的相通,俄罗斯新兴美术家康定斯奇[康定斯基——现译](Kandinsky)的艺术论与中国画论的一致。”进一步讲,后期印象派绘画在“(1)线的雄辩,(2)静物画的独立,(3)单纯化,(4)畸形化”方面几与“中国画的许多共通点”。这就是说,丰子恺的这种中西绘画的融合观的基础还是立在中国本土的。无怪乎朱光潜在指出他早年学过西医,懂得解剖和透视之后,话锋一转,强调“不过形成他(指丰子恺)的人品和画品的主要还是中国的民族文化传统。”这个评价是清醒的。
然而,丰子恺是以漫画家、文学家闻名于世的,这样不免许多人忽略了他还是一个有美学修养的大家。他的艺术评论(包括绘画)是有美学作为基础的。朱光潜曾说他的画风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妥帖结合”。其实,未尝不能说这也是丰子恺先生美学观的宗旨。他对印象派绘画的评骘就建立在这种“结合”上。
印象派作品
丰子恺1927年在《东方杂志》上题为《中国画的特色——画中有诗》一文中亮出了他对两种绘画的美学基础的观点。他说:“绘画,从所描写的题材上看来,可分两种:一种是注重所描写的事物的意义与价值的,即注重内容的。还有一种是注重所描写的事物的形状、色彩,位置,神气,而不讲究其意义与价值的,即注重画面的。前者是注重心的,后者是注重眼的。”又说:“中国与西洋虽然都有这两类的绘画,但据我所见,中国画大都倾向于前者。西洋画则大都倾向于后者,且在近代的印象派,纯粹绘画的资格愈加完备。”这就是说,一种绘画是讲内容的(包含道德意味),一种是讲形式的(和道德价值有区别)。前者是所谓“纹(借协音“文”)以载道”,后者则是“为艺术而艺术”的趣向。依丰子恺的看法,即便是中国花鸟画,也还是蕴含着某种象征的意味,如梅兰竹菊象征“君子”等。所以也还是“纹(文)以载道”的。再如像魏晋六朝的佛像,天尊图之类的宗教题材绘画,顾恺之的《女史箴》,王摩诘的《江山雪霁图》,“这等画都注重所描写的事象的意义与价值,在画的内面含蓄着一种思想,意义或主义,诉于观者的眼之外,又诉于观者的心。”
观之西洋画,绘画是“眼”的艺术,重在表现视觉美,尤其是到了近代的印象派,除了重明暗、透视法则之外,趋于极端的形式化表现。“例如前期印象派,极端注重光与色的描出。他们只是关心于画面的色彩与光线,而全然不问所描的为何物。只要光与色的配合美好,布片,苹果,便是大作品的题材。这班画家,仿佛只有眼而没有脑。”丰子恺一再举谷诃[凡·高(Gogh)]的自画像明明是右手执笔,但可能是对着镜子作画,竟左右手易位,这种不问实际内容,只问形式的作法是“艺术而艺术”美学观使然。
对于上述两种绘画美学观,丰子恺认为孰优孰劣、孰是孰非不可作分量的批判,“只能分论其趣味”。西方有句谚语:谈到趣味无争辩。或许,理智上讲,丰子恺是倾向纯粹绘画——即“为艺术而艺术”的美学观的。但终究觉得印象派为代表只重眼不重脑的绘画没有一点人生的寓意和事象,“引不起一般人的兴味”。这样看来,丰子恺遂进一步主张:“绘画中羼入他物,须有个限度。拿绘画作政治记载,宗教宣传,主义鼓吹的手段,使绘画为政治、宗教、主义的奴隶,而不成为艺术,自然可恶!然因此而绝对杜绝事象的描写,而使绘画变成像印象派作品的感觉的游戏,作品变成漆匠司务的作裙,也太煞风景了!”可见,丰子恺是调和了“纹(文)以载道”和“为艺术而艺术”的两种不同美学观。他得出的结论近乎朱光潜在《文艺心理学》中讨论文艺与道德关系的结论。朱光潜和丰子恺在浙江白马湖中学一起任教,交往颇深,彼此相互影响,这种观点的相似也和他们相近的人生观和处世态度紧密联系在一起。后来,朱光潜把他幼时对诗的修养结合西方近代美学和文艺批评完成了大著《诗论》。这是以意象和情趣的契合为诗境对旧诗话改造成“诗学”(诗的科学)的一个大胆尝试,侧重“诗中有画”的一方面分析。然而,丰子恺则是以画见长,在子恺的中西绘画的比较视野中,中国画的“画中有诗”特色不可避免地是他剖析的重点。他在《中国画的特色——画中有诗》虽然只限于前期印象派绘画和中国画作比较,但总体上却揭示了中西绘画在根本上的差别,并且很好地维护了中国画的“画中有诗”这个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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