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5年1月初,一只来自印度的犀牛踏上了120天的海上旅途。这是一次艰难的航行,为了节省空间,犀牛的口粮从草料变为了大米;船队也只在三地做了逗留——莫桑比克、圣赫勒拿岛和亚速尔群岛,其中第二者,在三百多年后成为了囚禁拿破仑至他生命最后一刻的监狱。但终于,历经了千难万险后,5月20日,这只犀牛还是到达了它的目的地,葡萄牙首都里斯本。
在那里,这只异域动物激起了欧洲人的强烈好奇,大批民众慕名前来观赏,想一睹这只东方巨兽究竟是何种模样。而在有文化的欧洲人看来,这只犀牛还身携着更为重要的意义,因为古罗马作家普林尼的《自然史》,也曾提到过犀牛这种动物,它们曾经是古罗马圆形剧场中的明星,但在其后逾千年的时间里,它们又在欧洲销声匿迹。再次与犀牛相逢,对于身处文艺复兴热潮之中、提倡恢复古典文化传统的欧洲人而言,仿佛天降的幸事,他们将这只犀牛视作了古典文化切实可靠的重要证据。
如今,在国家博物馆“大英博物馆100件文物中的世界史”展览的展厅中,我们能看到一张以这只犀牛为题材的版画,它是由德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阿尔布雷特·丢勒,根据一张素描绘制的。版画中,巨兽的头顶上写有“RHINOCERVS”(犀牛)的字样,再其上的“1515”字样是画家绘制这幅作品的年份,而“RHINOCERVS”之下的“AD”字样则是画家名字的缩写。犀牛被紧紧“束缚”在长方形的边框中,画面右侧是它抵住边框的角,而它的尾巴甚至有一部分已经“超出”了左侧的画幅。
丢勒 犀牛 木刻版画 1515年
不过一个重要的实情是,丢勒并没有见过这只犀牛的真身,因为这只可怜的动物在1516年初一次从葡萄牙驶向意大利的航途中,就丧生于海难了——运载它的轮船在离开拉斯帕恰港口后遭遇了风暴,船上人员全部遇难;犀牛本是游泳健将,但它被锁链拴在了甲板上,最终也没能逃过一劫。但这场悲剧并没有阻碍丢勒创作犀牛版画的热情,因为在犀牛在世时,它已然家喻户晓,关于它的诗歌、故事、素描,已遍布欧洲,其中就包括流传到丢勒手中的那一幅。
虽然我们现在无从得知流传到丢勒手中的素描是什么样子,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只犀牛乘上了画家们的想象翅膀,他们层累叠加地完成了对犀牛形象的“创作”:乍看起来,谁都会认同这是一只犀牛无疑;而且准确地说,它是一只独角犀,有着壮硕的身躯、粗糙的皮肤以及细长的尾巴。但定睛细瞧,很多人也能发现这只犀牛有违现实的地方:它的身上遍布鳞片和螺旋纹样,显得有些浮夸;皮肤与其说满是褶皱,不如说满是盔甲;嘴部和尾巴上长有的须毛、背脊上长有的角,都不知道是画家从哪里得到的灵感。相得益彰的是,边框上方的文字,也这样描述画面中的犀牛:其肤色类似斑点乌龟,通体覆盖着厚鳞片,体量如大象,但腿更短,刀枪不入……传说它行动敏捷,活泼而狡猾。
而又得益于丢勒所居的纽伦堡当时就是一座巨大的商业中心,同时也是首批活字印刷店铺与印刷商的根据地,丢勒本人又早早看准了刚刚进入寻常百姓家的印刷图书的市场,他此刻已是小有名气的版画出版者,所以这幅《犀牛》版画一炮而红,仅丢勒在世时就售出了四千至五千张,不仅满足了当时欧洲人对异域动物的想象,还让丢勒自己着实赚了一笔。甚至于,即便其后的人们已经不再对犀牛感到惊奇,对犀牛更为准确的描绘也陆续出现,但丢勒的这幅《犀牛》仍然在人们心中占据着不可取代的位置。直到最近一百年,这幅《犀牛》版画仍然频频以新的形式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从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绘画大师达利的雕像《穿蕾丝的犀牛》,到中国著名戏剧导演孟京辉的代表作《恋爱的犀牛》的海报。
不同于已经从中世纪的阴影中开始走出的意大利,在丢勒所处的年代,名为神圣罗马帝国的德国却是文化颓靡。而曾两次游历意大利,结识了乔瓦尼·贝利尼和拉斐尔的丢勒,就成为了将先进文化带至德国的重要人物。他和达·芬奇一样研究科学,在几何学和人体解剖学等方面都曾著有专著,这对他的现实主义绘画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帮助。他热衷于端详面庞、绘制肖像,尤以自画像彪炳史册,他一生中创作过的近十幅自画像,大多细致而严整,涉及速写、素描、版画和油画等手法,他因此荣获“自画像之父”的美称。当然,丢勒更著名的成就在于他的版画,他不到30岁就完成的经典木刻版画《启示录》,通过描绘最后审判的场景,反映了德国正深处的战争、饥饿与瘟疫;此后他还曾为马丁·路德的宣传册绘制过版画插图,以支持后者的宗教改革运动。虽然作为金匠的儿子,丢勒还多少残留有神秘主义的传统思想,但这并不妨碍他被后世赞颂为“德国的达·芬奇”“北部文艺复兴的代表人物”,并标志着那道正从意大利升起的新时代之光,已向北照亮了欧洲中部。
而从更宏大的视角看去,这只犀牛正是印度的苏丹古吉拉特二世回赠给葡萄牙驻印度第一任总督阿尔布克尔克的礼物,后者借一支葡萄牙小型舰队路过之机,又将其作为贡品运回里斯本,献给了葡萄牙国王。葡萄牙国王借花献佛,再将犀牛赠送给教皇利奥十世,以获得对方支持自己确立对东方国家的支配权;事实上,阿尔布克尔克之所以最早要向苏丹古吉拉特二世赠送礼物,就是要商谈在岛屿Diu上兴建堡垒的问题。虽然最终商谈没有达成共识,但这只犀牛,仍然成为了那个令人惊心动魄、心绪翻飞的大航海时代的见证者。正如当时一首意大利小诗所言,这只犀牛“登上驶向西方的舰队,踏上勇敢无畏的旅行,勇闯新天地,看看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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