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文徵明《拙政园诗画册》蕴涵的
明代文徵明曾留下大量关于园林和书斋的绘画,而《拙政园诗画册》则是其中相当重要的一部作品。他以清简萧疏的笔墨,描绘出拙政园的三十一处景致,并各系以诗。画中一汪浅水,数痕远山,一座空亭,几株花木,充满着幽远而隽永的文人意趣。文人在园林中,卸脱人事的烦扰,远离世俗的喧嚣,静对满园风光,仿佛融身于水影山色之中。
从艺术性的角度来看,《拙政园诗画册》风格有别于文徵明其他园林斋室图,不是细腻而工致地刻画园林的景物和室内的陈设,如《东园图》《真赏斋图》等;而是多用淡墨简笔,不加设色,构图简单,长于“留白”,以此营造文人意境。
从画家交游和创作的角度来看,在文徵明诸多园林斋室画的“赞助人”中,王献臣和文徵明的关系可说是最密切之一。据周道振先生的《文徵明年谱》,文徵明和王献臣的交往始自一五〇〇年。此后,文徵明多次受邀前往王献臣园林中游赏,并吟诗作画。由两人之交往,亦可推证《拙政园诗画册》并非草率的程式之作,而是寄托了画家和友人相似的人生志趣。
总的来说,《拙政园诗画册》是文徵明园林美学思想的集中体现,亦是文徵明和王献臣退居吴中,逍遥自适的人生志趣的书写。在他眼里的园林不只是一片供人居住的空间,更是文人在政治之外,以另外的方式实现自我之意义的地方。退居园林,是从名利场中抽身而出,经营自己生命的家园。本文就从文徵明诗文中既有的观念出发,围绕《拙政园三十一景图》,阐发其园林美学思想。
一、会心与意远
“会心不远”,是中国古代园林美学的重要精神。其说始见于《世说新语·言语》:“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会心,不是通过外在环境的改变远求心灵的安适,而是注重心灵的体验和契会,在寻常的景物中谢却尘俗的搅扰,宛若庄子笔下的水中游鱼,忘身于江湖之中,与鸟兽禽鱼相遨游,相亲适。而文徵明对此思想有所发挥,既强调“会心不远”,又强调“意远”。既强调不必远遁山中追求心灵的安适,身边的一汪浅水、数尾游鱼,即是当下的乐处;又强调心灵超越出时空的束缚,悠游在圹埌的宇宙中。
明 文徵明 《拙政园诗画册》之若墅堂
明 文徵明 《拙政园诗画册》之若墅堂题诗
拙政园的营造,就体现了“会心”和“意远”的美学精神。拙政园位于娄、齐二门之间,苏州城内。《若墅堂》题道:
“虽在城市而有山林深寂之趣。昔皮袭美尝称鲁望所居‘不出郛郭,旷若郊墅’,故以为名。”
诗道:
“会心何必在郊坰,近圃分明见远情。”
“绝怜人境无车马,信有山林在市城。”
画中则绘竹篱草堂,依于城门之下,一文士正缓步徐行,后一僮仆拄杖相随。诗与画表达:不必前往远离人境的郊野居住,结庐人境之中,既有山林之趣,亦有与我的心灵相契合的妙境。这是“会心不远”的体现。
在文徵明看来,虽然园林并不远离人境,但园居者却能在园中“见远情”。“意远”,是心灵的超然与远游。“会心”之“不远”和“意远”并不相悖,“不远”强调的是祛除心灵与外物的距离和隔膜,“意远”则强调精神的超越。
明 文徵明 《拙政园诗画册》之意远台
明 文徵明 《拙政园诗画册》之意远台题诗
“意远”的精神,在《意远台》这一幅图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该图绘一人伫立于水边高台,独对苍茫烟水。诗道:
“闲登万里台,旷然心目清。木落秋更远,长江天际明。白云渡水去,日暮山纵横。”
园林为居者创造了凭高望远的空间。在远眺中,居者超离尘俗的昏昧和局促,心目俱清,襟怀旷然,思绪飘飞至渺远的天际,山河万里,都容纳于胸中。末句颇合《二十四诗品》的“超诣”之境。该品道:“匪神之灵,匪几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至,临之已非。少有道契,终与俗违。乱山乔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希。”“超诣”,形容的是“超越尘俗”的“旨趣”,是通过性灵的超越而体验到的一种“玄远”之旨。但这种体验,并非源自神秘的宗教或抽象的观念,而恰恰就在当下的“清风白云”间。在精神的超越中,应泯除刻意的追寻,超越物我的分际,最终融身于造化的洪流中。“乱山乔木,碧苔芳晖”的诗境,呈现了通过精神的远游而体验到的“玄远”之旨。乱山乔木,千秋之古;碧苔芳晖,须臾之景。在当下的不期而遇中,时间的藩篱被打破,万物呈现为一个完足、自在的世界。在文徵明的“意远台”诗中,精神的远足所体验的境界是相似的:白云悠然,飘度流水,夕阳西下,乱山纵横。万物摆脱了我种种尘念的系缚,自兴自化,孤锋迥秀,片月行空。“意远”和“超诣”,充满了禅宗和庄子哲学的精神。
“会心”和“意远”的思想意味着:园林在满足文人城市居住生活的同时,还隔出了一片清幽之地,为其心灵提供了远游和超诣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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