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语:活在当下的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触碰在一间小房蛰居几十年的吴大羽,他的无助与悲伤我们也永远无法抵达。再忆,只望唤起对历史和真相的认知,以期更好地面对未来。
吴大羽
吴大羽这一生,很难说成功或失败。
若以当世论,恐用“失意”形容颇为恰当:青年时赴法留学,回国后被聘为西画系主任,成为国立杭州艺专旗帜性人物,风头一时无人能胜,但随后两次被离职,文革中被戴帽,两次重病,几近死去。文革后,住房被挤占,画室被挪到只有十平米的狭小阁楼,晚年无工作无收入,全靠一双儿女赡养,身体备受疾病折磨,生前著作几乎没有任何发表,没有卖过一张画,也没有举办过一次个人展览。
可见,“吴大羽”在当时已经“消失”了。
而若跳脱那一世,却可发现吴大羽的坚守光辉。作为教师,他真正育人,而其诗,总有浓情化不开。尤其是当我们明白一个民族在选择、转换时期,个人命运并不能完全由自我控制时,长在中国文化根脉上的那些艺术家闪烁着的夺目思想、艺术光芒就将再次照耀山川大地。他们视角站得高,拥有稀有的为艺术而殉道的精神,面对各种磨难的豁达心态和高格局更让时人望尘莫及。
时代列车疾驰而来,眼望同伴、晚辈们纷纷上车,吴大羽却在主动与被动的夹击下挥手而别。作为一位具有中国传统文化修养并兼有国际视野的知识分子,吴大羽对中国文化的走向思考极具时代意义。其最可贵之处,不在教育成果或艺术成就,而是在时代洪流中主动放弃附和,在清晰前路凄苦时,依然自信地踏上旅途,不妥协、不屈服、不取悦,只从艺术此一而终。这份眼光格局和自省确然值得后辈铭记。
对自己的人生路,没人初始就能看清。经历过精神危机的吴大羽有过困惑、疑虑,甚至也反悔与质疑,但最后,他毅然选择将个人绘画痕迹抹去,只留下纯粹表达和艺术本我。他的遭遇,部分原因在于客观因素,部分则源于自身孤绝而彻底的人格。此人用自信和才华为后世留下了一个经典型案例,并成为一个现象级人物。
起初,很多人看不清“吴大羽”。即使有照片留存,但那张画皮并不能透露更多。逐渐,从那些浸透了历史尘埃的纸片信札中,从那些恣意挥洒的刚劲笔触中,从那些生命璀璨的鲜花曼草中,“吴大羽”慢慢浮现。
他是新中国最早一批开眼看世界的前锋。当年留法时所获得的视觉经验及美学准则成为一生不会更改的信条。其作脱离时代羁绊,放弃模化,意图回归宇宙和自然本身,不仅接通佛玄老庄,还用现代物理学及时空不确定性审视艺术,这种先锋的艺术理念和自由的表达意识,是比作品更为凝练的视觉核心。他拒绝了政治、历史、社会,让表达回归表达自身,深深地与世界保持一致。他在民国时期成为国内西画的旗帜人物,上世纪80年代是抽象艺术奠基人,今天看来,晚期的蜡笔画竟又充当了涂鸦先锋。这种与时代的自动疏离和超越当时的前瞻,恰是今人寻找他的重要意义。艺术大道千千万万条,每一个通道都值得后人尊敬。
所以,某种程度而言,吴大羽走得太快。
曾有人给他贴上三个标签:教育家、画家、诗人。其实,不妨融为一体:艺术教育家。于他而言,画与诗均是艺,而教育与艺术不可分割。艺术,本就具备教化功能;而教育,亦是艺术化生活的一种方式,二者本源相通。
面对生活磨难与社会变革,不同性格的人会选择不同的方式,一个人是否值得后世铭记,关键在于他的解决方式。
1940年12月5日,吴大羽38岁生日。他给年幼的儿子寿崇宁写了封短信,“可听百年之内之任何一日丧失吾人之生命,但不可有一时一刻松懈吾人信仰真理的虔诚。——一九四零年卅七证辰,书示汗儿”。
简短语句中的坚韧力透纸背,但其实,他当时的境遇并不好。
吴大羽 国立杭州艺专教师证
抗日战争在前几年爆发,他与夫人、女儿在国立杭州艺专流亡迁徙途中离开学校回到上海与儿子团聚,寄居岳父家,此时,他内心的焦虑与痛苦别人很难体会。虽然8年后,他还在学生们数封信的要求下回校,但根本矛盾很难解决。1949年,吴大羽拒绝了岳父母同往台湾的邀请,一年后,他被学校再次解聘,官方给出的理由是:教员吴大羽艺术表现趋向形式主义,作风特异,不合学校新教学方针之要求…。此后,蛰居上海,他竟再未回过杭州。
上海福煦路(现延安中路)632弄49号,一座老式房子里,吴大羽就在这里渡过了福祸相依的后半生。1979年,陶咏白就在这里采访了吴大羽。室内陈设简陋,全无人们所说的当年在杭州艺专任教授时的派头,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饱经磨难而体弱憔悴的干瘪老头,操着宜兴口音,缓气轻声。而在陈创洛的眼中,他“头发蓬松,面颊清瘦,身穿灯芯绒两用衫,神色上呈现一种久病在身无可奈何的样子。”
1949-1979年,这30年,政治与心理上的紧张,加上一些流言蜚语,使吴大羽彻底陷入沉默,从内心断了和外界的联系。但珍贵的是,这种断裂只在于社会活动,与艺术,反而更亲密,他完全敞开心扉,将所有的热情与才情皆投射其中,不拘时空与具体限制,任由内心艺术之马驰骋在人类前行的大道之上。
故,外界看来,这30年他是归隐的、沉默的、被遗忘的,外表是孤独的、单一的、瘦弱的、萎靡的,实则在他的世界里,他是积极奋斗的、生机勃勃的,与诸多同好携手共建全新的艺术世界,在此时空境遇里,“吴大羽”是蓬勃发展的。
这种侧重于精神层面的自守,使吴大羽的作品基本没有对艰难环境的抱怨,更多的是艺术精神中的高度自信与坚守。这是一种极其珍贵的格局。面对人生不公,多数人要么抱怨,或者接受,亦或避世,但吴大羽的选择则是转身如殉道士般坚守,更多是以一己之力大步向前的孤傲与决绝,这种与生活相处的方式与态度足以助力他以一个人的美术史,填补中国现代美术史上一段长时间的空白。
吴大羽与其妻寿懿琳在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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