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的观茶宴、住民宿,
和翌日一早登径山古道,
访径山禅寺,
都美得像个梦。”
——陆梅《山中何所有》
爬过很多的山,还是喜欢山的深秀。若是这深秀的山里还有古寺名僧和神妙的历史,那几乎就是我理想中的美地了。很多时候,我们对太过佳美的东西都会心生向往,却又敬而远之。怕一俟走近,那些佳和美都经不起推敲,纷纷落败,反添失望。所以,从大径山归来,我一时无语。甚而怀有一个私心,对难得的理想美地总不愿以文字道出。日本作家水上勉在《京都四季》一文中说及一株三百多年的樱花树,只说在“京都北面山村的古刹里”,“乘车五十分钟”,“关于此刹我得保密”。
你看,那些视为美的东西,何其短暂脆弱,根本经不起一次次地被探看、被惊扰——比如幽僻不受人访的小村小镇,一旦观光客追逐滥游,难保幽境不被践踏。所以每个远游者,都有过极其个人、极其荒幽、极其不愿与他人共享的“秘密角落”。遗憾的是,都只是“有过”。而所谓的“秘密”,也大有可能在你是惊喜,在他人确乎平常。如此放低了姿态,那么我的所谓“秘密角落”,无非一些微物之美。
比如径山脚下的陆羽泉。手机里存着夕晖时刻随手摁下的照片,深茂竹树直冲天庭,阳光漏将下来,金子般的绿光芒撒泼在卵石、泥地、泉眼和一面苔青粉墙上,真真山静似太古!边上的木牌印有如许文字:“据明嘉靖《余杭县志》记载:‘陆羽泉,在县西北三十五里吴山界双溪路侧,广二尺许,深不盈尺,大旱不竭,味极清冽。’……”说的是这陆羽泉和泉边的黄泥小屋(苕溪草堂),是当年(1200年前)茶圣陆羽煮茶论经写下旷世名著《茶经》的地方。——我对名人行迹的考据总是漫不经心,历史也有重叠,并没有惟一的真相,今人观古迹,无妨不求甚解。脑海里翻出一句话:“现代人缺的是静下来内观,与古人对坐。”抬头,忽见园子里有亭翼然,五根粗抱木撑起一角天,名羽泉亭,夕晖照在抱木上,读到一句联:“一生为墨客,几世作茶仙”——心下确然,那一刻的想法,在亭下的空竹椅里晒晒天阳,呆坐片刻。
不容旁枝斜逸,一众人驱车往陆羽山庄。这一晚的观茶宴、住民宿,和翌日一早登径山古道,访径山禅寺,都美得像个梦。于是乎确信:我们有时去往一个地方,因之而心生欢喜,所见所感所悟,仅仅只是来自于很微小的事物,但是因为照见了自己的内心,感觉那一刻的当下,自在而美好。
那一晚,住在径山隐隐环抱的山村民宿里,很有稳稳的踏实感。刚收割过的稻田扑面一股清新气,几只鸭子归了笼,半亩荷塘黑晕里兀自枯瘦着,狗吠声急促响起,惊动了茶花上的夜露。喝了些酒,微醺暖意。黑黢黢下了车,廊檐下有灯亮起……人生里有那样几回美妙的时刻,应当珍惜。
所谓微物之美,也即是对这样一些微小事物的敏感,虽然微小,却愿意停留。有时乡村、山水,老字号的小镇文化,旧有的传统……它们的存在,是对城市人的一种提醒,提醒自己不要走得太快——忙,就是“心死亡”。孙犁有句话:“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这恰好和本然,不也是对忙得失了本性耐心的城市人一个提醒吗?
循着古道上山,走走停停,眼见古木参天,修竹叠翠,任何鸟的鸣叫都自如得像一缕山风。“深山藏古寺”,脑海里翻出夏目漱石的小说《门》来。读过的书里,尤对古寺会心。小说里的中年男子宗助去镰仓的寺庙“养脑子”,朋友给他推荐了一个去处:一窗庵。宗助由山门而入,找到了寺庙边上的小庙。地处丘陵边缘,面临日照充足的寺庙门庭,背倚山腹,一窗庵一派暖意。庵里只有一个和尚看管这座大庙。宗助不是唯一一个来修道的俗人。他还见到一个脸似罗汉的居士,来山寺已有两年。还有一个售卖笔墨的小商贩,来时背了大批货物,在附近一带兜售,待货物售尽就回山寺坐禅。过不久,食物快要吃完,又背着一批笔墨去卖。如此往复。宗助心下诧异,又比照着自己的生活,浑不知怎样的人生才是合该完满的人生。他清夜扪心,终觉得不能心有所悟而陷入苦恼。他去问年轻僧人,年轻僧人对他说:“有道是:道在迩而求诸远。信然。近在咫尺之事,却往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修行不得的宗助愧然回家。走前他去向照应他的僧人致谢。僧人在给他一番宽慰话后,小说突然有这样一段话:
“……他自己去叫看门人开门,但是看门人在门的那一侧,任凭你怎么敲门,竟连脸也不露一下。只听得传来这样的声音:‘敲门是没有用的,得自己想办法把门打开后进来!’”
“宗助思考着如何才能把这门上的门闩拉开。他考虑好了弄开门闩的办法,但是他根本不具备实行这个办法的力量……他平时是依靠自己的理智而生活的,现在,这理智带来了报应,使他感到懊恼……”
这两段都是虚写,也即“门”在这部小说里的寓意。漱石先生到底还是阐释得很清楚了——这门,亦即心门。命运之门。对宗助这般小知识分子而言,本可以无视门的存在;有门,也能够进出自由——只要你用力去推,可他恰恰缺失了那一点勇气,也就只得悚然立在门外的命运。
这有点接近禅了。眼前的径山禅寺同样有1200余年历史,传灯一百余代。到第十三代住持南宋宗杲禅师创立“看话禅”,临济宗开始在径山独树一帜,“衲子云集达一千七百余人”,“不仅在禅宗史上树立了一套具有创造性的禅修体系,亦宣导世间士大夫习禅,使禅法智慧融入日常生活,为人处事皆为自性之妙用。”(引自《千载传心——径山禅寺生生不息的命脉》)
对禅林僧人来说,和持戒、坐禅一样重要的日用功课是吃茶。《五灯会元》里,有僧问资福如宝禅师:“如何是和尚家风?”答曰:“饭后三碗茶。”
吃茶是禅林的传统。径山禅寺正在大修,我们被请进一间茶室。走来一年轻僧人,坐下,烧水,取茶——当然是径山茶。等待水开的间歇轻言问候几声,不再说话。你问他问题,他自自然然把问题抛给你,让你自己想。而后烫壶、泡茶,专心布茶,静默如前。想起禅宗里言:“丛林宗匠实难加,临事何曾有等差;任是新来将旧往,殷勤只是一瓯茶。”
大抵,这就是禅宗所谓“无差别境界”吧,也即我们所说的“平常心”。禅意如同茶味,禅无文字,需用心悟;茶呢,也须得有心人品。想起一位诗人的话:中国古人跋山涉水,费尽千辛万苦只为了寻找心灵,而目下的我们,不敢承认有心灵,不相信有心灵。“我们的简历里已没有了山水的位置。人生已经不是山水的人生,我们的品质也不再有山水的安然、坦然、泰然……”
于是乎长叹:道在迩而求诸远,信然!
陆 梅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理事,上海市优秀新闻工作者。著有《生如夏花》《当着落叶纷飞》《格子的时光书》《像蝴蝶一样自由》《天堂来信》《梦想家老圣恩》《姊妹坡》《你好,童年》《沿途》《时间的两岸》等。作品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提名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冰心散文奖等。长篇小说《格子的时光书》荣获2014年德国“白乌鸦奖”。
现供职于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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