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新年的门槛,就好像听见了不远处春天的脚步,我除了像往常一样感叹匆匆的时光,还有一种与过去明显不同的直觉,那就是刚刚过去的这一年注定要被历史铭记,因为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的大事,影响到在这个大时代下生活的每一个人。
在这个充满激情又有温度的一年,我经常会感到内心被深深触动。至今令我难忘的是,那条浸染着红军血迹的山路,那个在湘江边上阅读孩子课本的不眠之夜,还有和那些大中学生探讨变革思想教育的心灵碰撞,以及为新的远征与红领巾们一起开始的“红军行”……好像在我并不算特别短暂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像这样与那个渐行渐远的烽火年代离得这么近,对那些因为锈蚀而布满陌生的土枪、火铳和马灯感到如此的亲切,对在校园里听到诵读长征的朗朗书声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似乎就在昨天,就在我的身边,几次从梦中醒来,像在找寻英雄的魂灵,又像在找寻贫困的乡亲,还像在找寻传承的基因,怎么都觉得这一年我从没有离开过长征,一直与它如影随形,如今再转回头去看看,心底又涌出好多感动。
去年初夏,当我们乘坐的飞机在延安机场降落时,刚刚下过一场急雨,远远望去,连绵起伏的山岭一片翠绿,不由得感叹黄土高原的变化。这已是我第三次到延安了,每来一次不是因为延河之滨日趋繁荣而激动,却是为宝塔山的郁郁葱葱感到欣喜。雨过天晴,在太阳西斜的时候,我们到了志丹故里吴起,夕阳的余晖给中央红军最先到达的这个小城抹上了一片金红的色彩。但是,我最受触动的是在次日的阴雨中,沿着蜿蜒的山路来到甘泉县的象鼻子湾。这是一个坐落在洛河岸边的小山村,泥泞的路边立着一个1米多高的黑色石碑,上面刻着“毛泽东雪地讲话旧址简介”,告诉我们在81年前的初冬时节,毛主席在甘泉的下寺湾解决了陕北肃反中出现的严重问题后,率中央红军来到象鼻子湾,与徐海东、刘子丹率领的红十五军团会师。那天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毛主席就在山坡下一块不大的庄稼地里,面对红军部队300多名领导骨干对长征作了精辟的总结和深刻的阐述,这就是著名的“雪地讲话”。看着石碑上刻录的字字句句,好像当年的雪花飘进了我的心里,让我的灵魂又一次受到净化。同时,看着此地唯一的纪念物,沾满了泥浆的粗陋石碑,下面几行字迹已难以辨认,我心里又好像有一阵凉风吹过。抬头望去,贪脊的山坡上树木稀疏,前前后后的房子还是一些老旧的土屋,蹲在坡上的村民大都是上了年纪的留守老人。我的心情开始有些沉重,这个曾为革命作出过重要贡献的小山村,似乎有些被遗忘的意思,没有高耸的丰碑,也没有像样的场馆,而老乡的生活显然还没有完全脱贫。天上又掉雨点儿了,我们只好中断了与乡亲们的交谈,匆匆告别了那个不怎么出名而在暑天却感到一丝薄凉的象鼻子湾。
从黄土高原到云贵高原,辗转的山路,满目的苍翠,但每每经过当年红军走过的地方,总会看到一些贫瘠的山地和听到正在攻坚脱贫的计划,这种内外凉热奇妙的交织着,在感官上便颠覆着你的惯性思维,少了一些浮躁,多了一些冷静。尤其到了相距遵义城100多里的枫香镇苟坝村,我又一次被贫困中的老乡所感动。这个夹在山间的细长小坝子,西有崖头山、银屏山,北有马鬃岭,狭窄的地形起起伏伏像个睡葫芦,一道称为白腊坎河的小溪流自北向南穿过。就是这样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山村,因为81年前在此召开中央政治局和中革军委会议,最终接受了毛主席的正确主张而又一次挽救了红军,从此载入中国革命的史册。但还让我动心的,是村里一户卢姓人家,当年苟坝会议就是在他们家的老房子里召开的。传说这个房子已有300多年的历史,前前后后已住了卢家十几代人,烟熏火燎,风吹雨打,修修补补,也挡不住这座典型的木质民居一天天老去。家人曾有过拆了重盖的念头,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把这座老房子原封不动地留存下来。天翻地覆,岁月蹉跎,卢家人死没有怕过,穷没有变过,就因为心中还有那些值得敬重的人,因为那些人给这间老房子的主人们许过愿,他们一定会回来的,决不让穷人再受穷。听了这个故事,我对卢家人的执着与忠贞肃然起敬,但又对黔北山区的老百姓至今仍未脱贫感叹不已。
从西南再到西北,走进回乡人家,爬上高高的六盘山,我的思绪也随着汽车轮子一路奔驰。所到之处,多在贫困线上和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虽说过去那种恶劣的生态环境已有改善,但自然条件的先天不足,给老百姓生活造成的困难仍不小,革命遗址旧址保护工作中遇到的问题也不少。纪念长征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把长征沿线连片特困地区作为扶贫攻坚战的重中之重,统筹考虑革命老区的精准扶贫与长征遗址旧址的保护利用两方面的需求,只有从源头上根本改变老区落后面貌,才能持久发挥好这些红色载体的作用。其实,又何止是为了保护那些老房子,更重要的是为了保护那些老房子的主人们对党始终不变的心,如果这些朴素善良的心、忠厚老实的心受到了任何伤害,那些老房子就是保护得再好甚至翻建重盖得再漂亮,又有什么意义。长征的伟大,就是因为在这一座座遗址旧址的背后,有无声的生命进行曲在人们心中鸣响,才使那些英雄有了残阳如血般的辉煌,而且使人想起英雄的生命交响是怎样坚韧地奏出铿锵和豪迈。在高原行走,不难见到站在巨石肩膀上的云中大树,和那些气吞大地的巨蟒似的根丛,这就是我们饱经苦难至今无怨无悔仍在默默奉献的人民,让他们更快一些脱离贫困过上富足小康的生活,不正是我们今天纪念长征最接地气又最有意义的主题吗?
回到北京,我的心还在高原,还在精神的长征路上跋涉。如果说长征沿线不少的山乡因为物质的匮乏而使他们的生活还处在贫困之中,那么对于我们这些长年生活在大都市里的人来说,会不会有时因为精神或文化的匮乏而导致出现生活的另一种贫困呢?还有我们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对80年前那个人类壮举有多少认识,对长征沿线一些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孩子贫困的生活有多少了解,想到这些不免又让人有些忧虑。就是带着这样一种复杂的心绪我走进了一所小学的校园,参加“红领巾·红军行”的教学实践活动。老师的用心,孩子们的纯真,把“红领巾”和“红军行”两个遥远的概念联系在了一起,我被他们的真诚感动了。看见面前这些快乐的孩子,听见他们的书声、歌声和琴声,我又想起了在高原所见到的一些简陋粗糙的小学,不要说与首都的这所普通学校比,就是与我50多年前在川西坝子上的小学相比也有差距。什么时候不把贫穷的根子彻底挖掉,那条在山乡公路上随处可见的大标语,“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就很难得到完全的落实。离开校园,我以花甲老人的名义给眼前的孩子赠言,也在心里为山区的孩子们祝福,但愿来年或又一次隆重纪念长征的日子里,山乡的孩子们也能像今天北京的孩子们一样,在绿草茵茵的校园里,在影像声光俱全的课堂上,踏上属于他们的“红领巾·红军行”的新里程。
腊八过后,又一股强冷空气袭来,驱散了京城上空的雾霾,我站在阳光下的旷野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新洁净的空气,但冰冷的风却让人真正感受到三九严寒的彻骨。不知为何,我又想起长征路上那些山乡里的孩子,他们那里下雪了吗?我回到家里,找出一些能够御寒的衣物给山里寄去,但愿他们能和我们一样在温暖中度过寒冬迎来又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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