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背村即景 阡陌红尘摄
村庄里一些石头房已经少了屋顶,少了屋顶的房子等于是张口要说话了。没有人能够听得懂,它的声音遭逢着时日磨洗,已经浑然不清了。村庄叫:黑山背。
黑山背还住着一户人家。进山的路停滞在此,可看到石头垒墙的屋,石板铺地的院,一个黑衣黑裤的老人坐在院边的条石上,手里端着搪瓷茶缸,茶缸上模糊着一行字“为人民服务”,一双黑皮粗糙的手捧着茶缸,水汽缭绕着他的鼻尖,一双浑浊的眼睛眯着不时抬头望进村路。一条黑狗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出溜儿蹿上了对面屋顶,狂吠着,有一股狠气儿在吠声中弥漫。
因了常年雨水零落,进村的路杂草茂密地滋生,细细的路藏在此中。有什么晃动了一下,似乎停下了脚步,望着这边有几分不舍和无奈。老人的耳朵已经聋了,浑浊的眼睛可望远,但也望不见远处进村路。黑狗嘴里一呼一呼的,耳朵随着呼出的气息一激灵一激灵煽动,脑袋越发昂扬起来,随时准备射出自己的身子。老人无话,没有多余的人可说话,除非和狗。阳光停留在黑山背上空,沟沟岔岔铺满了绿,山是庞大的,大地是宏阔的,黑山背让两种伟大之物相互融合与依托,老人是它们之间填充的卑微的物。真是一个毫无瑕疵的世界。自然,美好,偶尔的狗叫声是时间些许的松动,高远处渐渐洇开的浅灰里有一群鸟飞过来,老人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一口水咽下去,鸟从头顶而过。日子庸常得很。老人是黑山背的螺钉,紧拧着黑厚的泥土,他知道泥土中暗藏着凶器,凶器时不时走近他,他偶尔被刺到被伤痛,可最怕凶器的,不是皮肉,是比皮肉更柔软的东西——村庄消失。
老人叫郭怀。
郭怀在黑山背住了30年,30年前他40多岁时从外地迁来。原来的黑山背有十几户人,大小人口60多,一天的时间不够忙乱,鸡飞狗跳,人声嘈杂,因为黑山背是靠山而建,所有人家都是石头房,高低错落,屋后人很可能把前屋的屋顶当作自己的院子,热闹起来,屋顶上是黑山背人的饭场地,屋下的人坐到自家院边仰起头来聊天,话头像长流水似的,在高高矮矮的房子和院落中来来回回穿梭。谁家的屋顶上没有过几回凌乱的笑声。一条河在黑山背下流过,河叫:小河。不知什么时侯,河水卷走了黑山背那些笑声,那些笑声仿佛还在枝头坠着。
黑山背四周长满了香椿树,一些野花开着,河水流出哗哗的声音,阳光明晃晃的,那些青草在能生长的地方冒出绿来,可以闻到草香。草香是黑山背唯一的香。
所有的黑山背塌落的和没有塌落的屋门上都贴着红红的对联,有的写着: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有的写着:明月松间照,春风柳上归。郭怀家的屋门上写着: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这些对联都是郭怀贴上去的。只要村庄有一个人在,黑山背就得有个村庄的样子。郭怀起身泼掉茶缸里的水,走到柴火堆前抽出一根柴,要生火做饭了。斑驳的石头墙上生出了一大片苔藓,苔藓衬出他苍老的影子,他长叹了一声说:我吃饭是为了好生出力气来死啊。
黑狗突然跃上一户屋顶,犹不解气,冲着进村的细路狂奔而去。黑狗飞奔而去时,草丛中的小动物迅疾不见了身影。
黑山背的天空不是黑下来的,是蓝,深蓝,黑蓝,然后蓝黑了。天空布满了星星,一个半圆的月亮吊在那里,石头砌出的房子在月明下幽暗闪亮,仿佛不是普通石头,是花岗岩,是汉白玉。一只白色的猫在一所石头屋前看着什么叫着。郭怀走近它,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红薯放在屋前的粗瓷老碗里。白猫眼睛深情似的望着他。郭怀蹲下身子,他突然感觉到了冷。白猫是黑山背人留下和他搭伴过日子的,走往山外的人说:“猫留给你,叫它和你作个伴儿。”
他和白猫说:
星星和月明都在天空呢。
你看看我满是皱纹的脸。
这黑夜啊,干净得像一碗水,让人心难过呢。
白猫喵喵叫两声,猫最喜欢的食物就是红薯。
郭怀起身打着手电往别的屋子里去,塌落了的屋子能望见天。走进去和走出来,郭怀都熟络得很。一院一院走,黑粘在墙壁上,他抚摸着黑,回想着,这屋子的顶是一场雨淋塌的。一场雨下了一星期,他一直在屋子里没有出门,出门时发现黑山背的屋子塌了好几户。一点响声都没有。好几处屋子,那场雨过后,他就坐在自己家的院边上流泪。身体中似乎还有血性在涌动,他走近那些塌落的屋前,毫无例外地感受到了伤害,他想吵架,大张着嘴,没有对手。
黑山背的人走出山外似乎也是一夜之间的事情。走出黑山背是社会大背景,自己的两个儿子也走了。郭怀不走,坚决不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黑山背只剩余下了几个老人,少了许多瞪眼、跺脚的年轻人,记忆中好几次想听到他们没办法活下去又回到了黑山背来的消息,可是黑黝黝的夜里那消息走失了似的,年轻人怕是再都不回来了,余下的日子只能一个人想象了。那些笼罩着童真的顽皮和胡闹的“恶作剧”,再也听不见骨关节落在头上的梆梆声了。人这一辈子发奋图强就是为了背井离乡呀。终于有一天黑山背走得最后只剩下了郭怀。
透过窗玻璃望黑漆漆的远山,眉似的下弦月,远了,淡了,一丝云拢着月,先是透出亮白,慢慢的就沉出了灰,月和云几乎变成了一个颜色。这时的天,无边的森冷的烟青笼罩着,天底下是黑魅魅的山形,手掌一样伸出的树木,山头上透出了青白,慢慢的隐现出了晓色,一层深褐,一层浅橘,渐渐的能看出近山的绿了。郭怀坐起来揉了揉眼窝,他一直没有改掉一早上工的习惯。河边的麦地里,麦子一片一片熟黄,麦子在由绿变黄,由软变硬,由秕变饱,由湿变干,该磨镰刀了。磨镰声在黑山背的清晨响起,也是黑山背宁静的韵致。日头红了几天,他决定割麦,拿了镰刀戴了草帽进了麦田。轮起臂膀开割,一上午麦地里的麦子全部伏倒。看着倒伏的麦子,郭怀顾自笑了。那些年打麦时,黑山背人脸上像天空似的灿烂。迎面见着了总想开个啥玩笑,麦场上光屁股的娃娃们吵闹得就像捅了一扁担的马蜂窝,呜,跑那边了,呜,跑这边了,都不想下河逮蚂蚱捞螃蟹就想在麦场上翻筋斗。割得早的人先把毒碌碡拽进场,有小孩早早从家里拿了笊篱站在旁边,牛拖拽着毒碌碡小快步在场上转,不知谁大声喊一句:“牛屙下了。”一群孩子拿着笊篱一起往牛屁股下伸。打麦场上的日子要红火好久,一场接一场打,女人们一簸箕一簸箕把麦粒簸出来,再一簸箕一簸箕装进粮袋里。收罢麦子种豆,锄地,搂草,罢了就开始收秋粮了。热闹是一场接一场。
郭怀把麦子挑回自己的院子,院子就是场,以前的场早就荒草丛生了。
一个人的四季,一个人的村庄。无边无际的寂静来了,他站着不动,远处蓝天高远,近处青草恣肆,万物都蓄着一腔生命的朝气呀,只有他的胸腔里固执地呼唤着自己陈旧的往事,院子里的猫和狗都睡了,睡如小死。只有郭怀在想着,不离开村庄是因为村庄里曾经有过的那些个好,他舍不得那些个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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