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茶。
茶起,画。
画尽,还是茶。
——伍佰下《白云自去来》
其实是先品到这座山的茶叶与茶水,才有后来双脚踏上径山的际遇的。
到余杭第一天,晚饭前已是饥肠辘辘,天色将昏未昏,几盏青灯斜射在餐室隔壁的一张大茶桌上,也斜倚出七个疲倦的身影。
这时候,只看得到齐眉刘海、颧骨高高的她不期而至。一袭赭红色无领对襟丝麻上衣,脸上似笑非笑。她打开茶具,一边用二分之一于我们的语速说话。别误会,我不是茶道表演者,我只是玩茶的,跟朋友玩着玩着,也就喜欢上了。
用的是径山绿茶做的抹茶粉。大小茶壶碗盏,在她的捻、冲、滤之后,用李安一秒120桢拍着都可能虚掉的速度打匀。成就的一碗茶汤,竟然没有什么浮沫。一如端坐一刻钟,除了手势和微笑,几乎没有动态的她。
分到七个慵懒的小盅,就够润一润喉。这几滴下去,七个慵懒的身影忽然各自活泛了。有说问到了奶香,有直接问怎么喝出点甜味,有舌尖再舔杯底余味的。我是直接倒下去的,根本没有来得及咂摸,这时候也被口里的回味爽到。那种味道像是极其丰富,难以形状,可又像什么味道也没有,只有齿间的芳润,幽然地释放着。
几乎不相信,抹茶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味道。
确实是径山茶叶捻碎成粉的味道。只是茶叶,什么别的都没有。她说。
在第二三杯的捕捉后,她将我们浸润了茶色的眼神,引入了又一个茶碗。这一碗不是用来喝的。她说,我要分茶了。
一些时辰后,极少浮沫的那一层圆形的抹茶上,雕刻出了一个古意时光。近景是竹枝与梅花,中景是古刹屋檐,屋檐旁留白处的飞鸟,切出了远景。
一切是她以牙签尖部蘸上抹茶粉,用干茶粉的浓,刻画于抹茶水的淡幕上。
说神奇,也纯粹。一切起因于径山茶,一切原料是径山茶,一切呈现是径山佛国与自然景象,一切因果,来自径山茶。
举座无话。
忽然,她抿嘴一笑道,分茶的时候,有的师傅会故意掉一样东西,比如不经意摔一个茶碗,弄出一声巨响。往往这个时候,茶客才恍然觉悟,窗外有风清月明,眼前有青灯茶画,才明白自己置身何处。虚虚实实。那,也往往成了分茶的一部分“行为艺术”。
她这句话,就是摔了一个茶碗。
七个人的眼光游离。窗外修竹,白墙。径山早已隐没。这个时候,心底静处能够听到山风。
我的心神“野”出去后,不敢久留。心中有迷未解。又回到了一直提心吊胆担心着会不会消失的茶画上。
但见它纹丝不乱。
一个半小时后,在隔壁用完晚饭,七个人惦记的这碗圆形的茶画,有没有变形成“我不是潘金莲”?但见圆画上,屋檐旁的飞鸟渐渐淡出,竹枝抽出新芽,画形渐变,但时间还在继续创作,没有破坏它的意思。这时候,窗外星光热闹起来,大概借了月亮不亮的机会。径山脚下的空气,仿佛也带着抹茶味道。
缘起,茶。茶起,画。画尽,还是茶。
这一夜,我放下了上午上高铁前还在焦虑的另一座城市里的事情。梦里,空无一物。
似此夜那样吃茶,原是一千多年前陆羽师傅就记载得很清楚的一种情状。
《茶经》里,从源、具、造、器、煮、饮、出到略,他录下的茶艺之道,是我们曾经有的生活,却又在细雨轮回中失落。这些年重新捡回,或有人说,重新从东瀛现有的情状中,“借鉴”了回来。
如此说来,好的东西,尤其是不成形的,非物质的“道”或“艺”,大概也没有那么容易彻底失去。
何况在余杭此处,有开山鼻祖法钦亲手种植、而今遍野漫山的茶林茶花在,有浸泡在茶香中的千年径山寺在,有巡幸径山、或是被径山巡幸的六代帝王的遗迹在,有两任杭州的苏轼的笔墨诗歌在。
欧阳修、陆游、龚自珍离开了,金农、徐渭又来。他们的踪迹许会模糊,但文墨余香却在径山茶里。
隐居过此地的李清照,后来是否还会常吟这里的诗词已不可考,但她绕水环山后的佳句“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大概与山水一道,经年地美丽着把住江南入口的径山,犹如美丽着江南的眼睛。
故而,径山岿然,风轻云淡。也才有我们的好茶喝。
第二日,真正的径山,几乎是“飘”上去的。
前半程兴奋,是被满山苍翠“抬”着脚步上的。
后半程,出了许多汗,停了三四站,在古老和新栽的茶林渐退渐慢中,腿脚也跟着绵软起来。
到了离“江南五十刹”之首的径山万寿禅寺最近的一个瞭望平台时,看到遮天又遮山的白云与我平起。想起“青山元不动,白云自去来”,顿时一轻松,就愿意自己是云一样飘上来的。
入径山寺前的五百米路程,“云朵”忽然飘不动了。
立在路旁的许多木制铭牌上,诸位祖师留下了悟天感世的“法语”,更那堪宋楼钥书《径山兴圣万寿禅寺记》,洋洋洒洒录了繁花盛景,让千年前的岁月一览无余。三步一停,一路看去。
“去时夏暑侵衣热,归日秋风满面凉。”
“一切处荡然无障无碍,无所染污。亦不住在无染污处。观身观心如梦如幻。亦不住在梦幻虚无之境。”
后一句是叫人放空吗?
寻思着,忽就来到寺庙前那株高大的银杏树前。我站在千年割昏晓的它下面,想象着它站立的数十米高处,目之所及是什么样的风景。
一阵风过,抖落金黄一片。
忽然笑觉,我就是站成了一棵树,大概也看不到古银杏所见的风景。我这个新客,最多就是接到了它抖落了千年的几片叶子。
万山寿寺千年来没有避开乱世中的苦难,修了毁,毁了修。1200多年后,重又大兴土木。最高顶正在塑造径山大佛,据说明年可成。寺内脚手架林立,也就无甚可看。
住持出访去了。小师傅方秀兼有,把正猜着寺前幌布上的禅语书法的我们,请进门去。喝到了径山红茶。
点茶,献茶,闻香,观色,尝味,听叙。
我只顾看他在七个茶具旁列着的宝瓶里,插的那枝山茶。它花瓣的色彩,和杯中茶色,师傅袈裟颜色,竟然不谋而合。
手欠。不老实喝茶,去挪过宝瓶玩看。还没到跟前,黄色茶花飞堕枝杈,睡在我的茶杯前。
径山容得大呼小叫,容得内心碎念搅动,茶花飘零,它自去来,不露声色。
小师傅依然向每个人微笑。
下山时,在高台眺望。上午遮天的云,此时开去。遥头山、岩山、鸬鸟山、黄回山、马湖山、舟枕山……九龙环绕。如果视力好一点,上千亩的径山花海,三千亩的溪滩竹海,上万亩的碧绿茶园,特别是余杭最大的人工湖——径山湖和她怀里已经成气候了的湿地小渚,也是细节历历,可以让人痴望许久的。
可这个时候,好像没有心情贪恋风景了。
想起万寿禅寺门前那棵长到了云雾里的千年银杏。它什么看不到?它还想要看什么?
到得了它的高处,便到处是山,到处是茶,到处是禅。到不了它的高处,便跌进江南的怀里,便泡进径山的茶里,便步入柴田的鸡鸣狗叫里,也坦然,也自在,也喧也满,却也空。
就像,此行径山,两度喝茶,当中看山,红红绿绿。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当又要跨上子弹头一样飞驰的高铁列车时,嘴边低吟出一条好玩的径山祖师法语——
诸佛出身处,浑不用思维。
早晨吃白粥,如今肚又饿。
伍佰下
原名伍斌,1970年生人,文学硕士,为解放日报“朝花”副刊主编,上海市评论家协会理事、上海作家协会会员。
辑有散文集《有些白水是有味道的》。曾获2014年、2015年中国报纸副刊年度散文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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