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下的只是故事残片。因为它们像床垫下的豌豆,常常硌醒我的记忆,又无法敷衍成一篇单独的故事。也像一堆碎瓷片,破碎而坚硬……
当知青插队时候,会有乞丐在窑洞外走过。知青的狗像警卫,汪汪吠走他们。不久以后,知青窑洞前不再有乞丐经过。某日,村里的老乡过生日,请我去他家做客。陕北农家吃饭,一般情形是蹲在院里捧着一只大碗,或粥或面汤,呼呼拉拉了事。正式的吃饭在炕上,火炕中间摆一矮桌,大家盘腿围坐在一起。男人坐在里面,女人依着炕沿,一条腿曲坐在炕上,另一条腿支撑在地上。尊卑有序,穷富一样。走进窑洞,主人便招呼,上炕!上炕!这是敬语也是实在邀请。刚动了筷子,听见门外有乞丐摇响骨板。依坐炕沿的女人便放下碗,迎出门去。不一会儿,一老一少两乞丐进了门。“哪儿的?”“绥德的,遭下年馑,没办法了。”男主人站起来,躬下身子说:“上炕!上炕!”两个乞丐把讨饭的布袋放下,手在衣襟擦了几把,脚后跟一蹭,两双破布鞋摆在炕沿下。他俩爬到炕桌前,抓起筷子就夹菜。我有些回不过神来,呆呆地听他们聊天。主人说:“我也是上头米脂寻吃食寻下来,到了这沟安下家。这村原先五户人家,现在十九户人家,都是寻吃食,从米脂绥德下来的受苦人家。啊,现今二十户了,知青点还有几个娃。可怜娃们从城里到这沟里寻食,凄惶得很。”那个晚上,我才明白,在这个偏僻山沟里的农民眼中,我也是个乞者。
也是插队时,某日在延安给知青点办点事,办完事天色已晚。不能再摸黑走三十里夜路回村了,只好到县政府的“知青办接待站”过一宿。知青接待站在知青办公室旁的一个院子里,一排四孔的空窑洞。进了窑洞,一侧有一通青砖砌成的大炕,炕上铺着苇秆编的炕席。炕席上散落几块砖头。电灯坏了,拉不亮。天气不冷,已有两三个早进来的人躺在炕上了。还没睡着的那人,嘴上叼着报纸卷的蓝花烟。烟头暗红的火光和他嘴里吐出的呛鼻烟气,让人感到窑洞惯常散发的人气。我摸到一块砖头,解开扎在头上的毛巾,垫在砖头上当枕头,和衣躺下。半夜里醒了,走出窑洞,冲着树根撒尿。夜风很硬,让人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望满天的星星,像刚被擦过一般晶莹明亮。月光像水,泼在身上,从头到脚感到高原夜晚的凉气。回到大炕上,卷曲身子也躲不开寒意。睡不着的直接后果是肚子饿。饥饿像一只猫用爪子挠人的心肝。想起村里老乡的口头禅: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我真是一无所有了,除了还有一点年轻人的“火力壮”。我对自己说,你头下无枕,身上无被,兜里无钱,腹中无食,就剩一口热气,到这个份上了,还能更倒霉吗?真好像悟出什么,对自己说,睡吧,天会亮的。想到这里,居然又睡着了。
天亮时才被躺在这条大炕上的另外一个人吵醒了。这个人不是知识青年,穿当地农民的大折裆裤子,白汗衫已经成灰褐色。他正把一个褡裢搭在肩膀上,褡裢里鼓鼓地装满东西。他没有理我,径直走出窑洞。我又躺了一会儿,直到阳光穿过窑窗的破纸射在脸上。我起身,心想,太阳好,对谁都一样。回头望一眼大炕,又想,光板冷炕好,不招虱子。想好就心情好,于是揣着好心情往外走。走到窑洞外,看见刚才那个人,正靠在墙边,把一大块土布铺在地上,然后从褡裢里倒出一堆干粮。倒出的东西,有馍馍、窝头、烧饼……他把这一堆干粮摊开在太阳下晒。原来他是一个乞丐,这些都是他讨来的吃食,没吃完,攒下来的。时间长了,有的都生出霉点。哎呀,我和一个乞丐在一条大炕上睡了一夜,不同的只是他带着一褡裢干粮而一脸满足,我饥肠辘辘只揣着一个好心情。
与乞丐同桌讨食,与乞丐同炕而眠,境遇甚至不如乞者。这曾让我觉得不堪的记忆,把“知识青年”身份残存的那一点自尊撕成碎片。自那以后,不敢轻视乞者,也绝不与各式各样的乞者为伍,哪怕是锦衣玉食的高级乞者,皆因有那一餐一晚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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