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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河流行走(四章)

2017-01-24 08:02:33 

河流是歌唱家

河流是歌唱家,已有千万年歌唱生涯。河流是全能歌唱家,男高音、女高音、男中音、女中音、男女声合唱、男女声二重唱……没有他不会唱的。河流的演唱题材十分广泛,小桥流水、大江东去、渔家傲、水调歌、浣溪沙、庙堂圣歌、民间小调、山野情歌、浪漫的抒情曲、雄浑的奏鸣曲、悲壮的咏叹调,谐谑的小插曲……没有他不会唱的。

河流是大地的赤子,是真正的平民歌唱家,在偏僻的峡谷,在清贫的山野,在朴素的乡村,河流不请自来,素面朝天,一曲又一曲,向善良的人们和孤独的生灵,含着眼泪歌唱,有时嘶哑着嗓子歌唱。杜甫说:“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但是,出了山的河流,还是个憨憨的山里汉子,即使被人类搅浑了,污染了,但内心一直保持着清澈的本性,场场都是义演,首首都是真唱,无论听众是日月星辰,是巨石细沙,是草木野花,是牛马驴羊,是禽鸟生灵,还是劳苦百姓。哪怕遇到一个流浪汉,一个受伤的兵士,一只迷路的山羊,河流也要轻轻唱起一首回家的歌谣。

过一座山换一种歌儿,转一个弯换一种旋律,经过一个村庄换一种情调,绕过一座墓园换一种唱腔。河流穿越了多少岁月,灌溉了多少命运,慰藉了多少心灵。河流用一首歌就穿越了我们的一生,河流轻轻唱几声就把我们的一生唱完了。

你沿着河流行走过吗?你是否惊异于河流频繁变换的唱腔和深情的旋律?你是否被河流元气淋漓、激情四溢的歌唱感染,并情不自禁地也放开嗓子,加入了河流的歌唱?

有一年,在四川某地的三河口,我曾听见河流动人心弦的男女声三重唱,两条大一点的河流是男中音,小一点的河流是女中音,唱着唱着,它们就唱到一起了,始而激动,接着是少许的呜咽,然后是全然的奔赴和融和,成为一首激荡浑厚的歌。

有一次,我一人在大巴山的山野间沿着一条小河行走,小河就为我一人唱歌,那嗓子真是好极了,没有一丝杂质,清澈得就像少女初恋时写下的诗歌,我听得入迷,到了山的转弯处,眼看这首歌接近了尾声,心里正要惆怅,呵,面前的河流突然记起什么,愣了一会儿,急忙转过身原路返回,我也就折回身,随了河流走过去,河流就把刚才唱过的歌又给我唱了一遍,然后才转过身呢喃着走进雾蒙蒙的河谷。呵,原来我遇到了倒淌河。那个时刻多么珍贵,那条河流多么奇妙,我生命中的一段好时光发生了倒流,在河流连续唱了两遍的歌声里,我连续两次返回了青春。

河流无畏

河流身段修长,肌肤柔软,心肠好,但河流的胆子很大,河流无畏。

河流不怕山,再高的山都不怕,河流把高山一点一点凿成河谷;河流不怕石头,不怕砖头,河流是个磨沙工,恒河的沙、大海里的沙都是河流用千万年的功夫打磨出来的;河流不怕老虎,不怕豹子,不怕狗熊,不怕蛇,它们咬不疼河流;河流不怕流氓,不怕强盗,不怕贼,不怕贪官,不怕骗子,再狡猾的骗子也不能把河流骗上岸;河流不怕刀子,不怕镣铐,河流把无数刀子和镣铐没收了埋进水底,变成了淤泥;河流不怕阴谋,不怕诽谤,不怕绳索,没有一根绳索能把河流捆起来押进监狱;河流不怕雷,不怕闪电,河流把凌空劈来的闪电都收缴、折叠起来,藏进河床下面,变成黄金;河流不怕权势,不怕皇帝,不怕乌纱帽,一顶顶不可一世的皇冠和乌纱帽都被河流毫不含糊地摘了下来,扔进泡沫和泥沙,变成了河滩上具有清热解毒药效的茅草、柴胡、狗尾巴草、鱼腥草和随风飘散的芦苇花;河流不信神也不怕神,据信神的人说河流就是神,是河神,但河流从来不冒充神,河流认为自己只是一股奔跑的水。

河流不怕蒸发,蒸发了就蒸发了,没啥,蒸发就是旅游,就是搬家,就是到天上去进修,河流坐在云彩的课堂里,一边学习一边筹划着在地上再造一条河流,再造一片荷塘月色。

河流也不怕河流,再大的河流都不怕,最大的河流也淹不死最小的河流。河流也不怕大海,河流看见大海,呜咽着一头扑过去哭了,他是怕大海了吗?不是,那是欢喜,他回到大海的怀里,他喜极而泣,他将在大海奔腾激荡的怀里,获得永生。

河流喜欢诗人

诗人都喜欢河流,我国古代的诗人,许多都是临水而居的。每天早晨推开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清凌凌的水光,那水光把心情照得温润而澄澈,你让他心里没有诗思泉涌,笔下没有丽词云飞,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临水而居,是古人的福利。古时候,水多,河流多,地广人稀之地,每一个人平均可拥有一条河流,或是一条溪水、三到五眼泉,若是在深山里,每人还可拥有一两挂瀑布。诗人们居住在山光水色辉映的大自然里,他们的心,也就成了被山光水色氤氲朗照的山水之心、天地之心,这样的心,就是诗心,从诗心里流溢出来的,不会是别的什么,只能是美的发现,诗的灵感。

河流也喜欢诗人,每当河边走来一位诗人,河流就特别愉快,因为河流就是天生的唯美主义诗人。河流来到世间并无什么目的,只是自然而然地流啊流,他无所事事,只喜欢散散步,养养鱼,唱唱歌,吟吟诗,与沿途的事物聊聊天,别的事儿,如灌溉啦,运输啦,穿山凿石啦,推磨饮牛啦,洗衣洗菜啦,只是人类为河流额外安排的工作。河流的本色是唯美的、抒情的、诗性的,河流就是大自然的诗人。知诗人者,诗人也。现在,诗人来了,人类的诗人,来到大自然的诗人身边。诗人踏着河流的节拍,抑扬顿挫地吟诗;河流则模仿诗人的韵律,平平仄仄地朗诵。此时,诗人在模仿大自然模仿河流的纯真之美,大自然和河流也在共鸣诗人的诗心和诗歌。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我看见李白行走在波光水韵里。我不能想象一条河流边,若没有诗人行吟,没有友人踏歌,这条河流该是何等荒凉和寂寞。

“路穷惊石断,林缺见河奔”,我看见苏东坡独行于雨后山路,忽然,他透过密林的一道缝隙,看见奔跑着的河流的明亮脊背,原来,一首奔腾的诗一直在不远处陪伴着他的旅程。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把河边的行走变成了审美体验和诗意散步。

唯有诗人能把大自然的寓意解读出来,唯有诗人能把河流的吟咏翻译成直指人心的诗歌,诗人是大自然的知音,是河流的知音。在诗人到来之前,我们听不懂河流在说什么,听不懂大自然在说什么。诗人来了,诗人吟咏,我们才听懂了大自然和河流的心声,才听懂了天地的暗示和大自然的叮咛。

河流喜欢诗人,河流也是诗人。

河湾里的星空

我所看到过的最壮丽的景象,是出现在河湾里的星空。

在一个繁星满天的秋夜,我一人独自沿河行走,在河流转弯的地方,突然,在逐渐展开的宽阔的河面,我看见了壮丽的星空:一百万条以上的星河,一千亿颗以上的星星,都在河里奔腾、旋转和燃烧。此时,不大的河流,似乎与无限的星空达到了最默契的对称和同构:天上有多高的灵魂,河流就有多深的情怀;天上有多少往事,河流就有多少化石;天上有多少死亡,河流就有多少磷火;天上有多少婴儿,河流就有多少摇篮;天上有多少祭坛,河流就有多少烛光;天上有多少荒原,河流就有多少废墟;天上有多少疑惑,河流就有多少天问;天上有多少波涛,河流就有多少漩涡;天上有多少忧伤,河流就有多少泪眼;天上有多少离别,河流就有多少重逢……

河流把无数颗星星,把无数条星河,把无数的命运,把整个宇宙,都收养在乳汁浩瀚的怀里。河流,整个儿成了宇宙的再生母亲,河流,不声不响地又为我分娩了一个宇宙。我站在头顶的宇宙和水底的宇宙之间,我被折叠在两个宇宙之间,我被折叠在无边的幻象之中。假若在宇宙里,还有无数的星球有着与我们相似或相异的生命,那么此刻,我被多少星河环绕和照耀,被多少星球瞩望和猜想,有多少焦灼的目光穿越无数光年的距离,此刻密集地停靠在我的身上?我当时竟有身体发热、心魂震颤的感觉,因被太多的眼睛同时注视而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自己不配,觉得自己一个沾满尘埃的肉身凡胎,愧对这么多来自宇宙的纯真的目光。

那一夜,我安静痴迷地伫立在河边,就像伫立在两个宇宙的入海口;那一夜,我在两个相似的宇宙里,度过了似乎不止一万次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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