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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征在前我在后

2017-01-26 08:26:37 

长征在前我在后

苏区即将喷发

这是哪一个夜晚,一盏油灯,在中国江西瑞金的哪一座瓦檐下,点亮了智慧?点亮了思想的导火索?

导火索,连着一座火山的根部。

苏区即将喷发。中国的火焰要向西北流动,以它岩浆的形态。而我知道,岩浆,是一个民族最后的说话方式。

不是溃逃,也不是倒背旗帜,是土地和天空的更新。

就是这样,不能让蒋介石的四道封锁线,扎紧革命的主动脉,让中国,在江西失血。

把银元和药品分到各军团;储存草鞋,储存草一样顽强的生命力;把妇女编队;所有的文件,现在,都由扁担装订。

这是一个国度的整体移动。

由于摩擦,这个巨大的板块,将溅起火星或者太阳。

一些山峰注定要被撞开,一些江河注定要被蒸发,火山灰将以硝烟的姿势,使全世界的报章持续咳嗽;在那些报纸的报眼里,将流出中国西部所有的大河。

这是穿草鞋的马克思在中国走路。他曾经在欧洲徘徊,现在,他把出发点定在江西。

毛泽东也被抬上担架,他正在病中;但是随着与滚滚岩浆的一起奔流,他也将持续地低沉地发出一座火山的全部轰鸣,以他地地道道的、开满辣椒花的中国湖南方言。

岩浆流到哪里,辣椒花就开到哪里。土地的力量与土地的形态,是一致的。

美髯,周恩来

可以这样形容,周恩来的髯须,生长着全国的草本植物;因此,他的那种轮流抚髯的细小动作,就可以解读为,他,又在进行战略性的地理思考。

那时候与他并肩站立的,还不是毛泽东,所以一些影响植物生态的气流,他必须警惕。

白天,仰头看天,一串大雁飞过,他也需要分辨,那些形状,是不是一行俄文字母?

现在,他缓缓伸出了他的手,他的手是三只揿动按钮的大手之一:一扇阀门的打开,一座火山的喷发,一个生命过程或一个死亡过程的启动。

在没有接触按钮之前,他,先要细细梳理他的髯须。哦,风又是哪一年,吹过这些敏感的草尖的呢?

然而,他现在的手感,只是泥。现在,他的全部的根根须须,只粘着——中国泥土。

此刻是夜晚,他凝视火苗。同时,他的手指,继续,缓缓地行走于下巴的丛林;他是走南闯北的人,善于分辨植物。对他来说,每一种植物都是一种战略,一种草本战略。

国土的面积有多广阔,他的髯须就有多浓密。

很多天没刮过脸了,有些刺痛,但他坚持着摸索,手指在丛林中行走。

他知道,人类就是通过摸索森林,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后来,他和衣睡着了。天没有亮。中国所有的森林都在黑暗中。

脚,在不停地走路。梦中的植物,一大半是荆棘,有些刺痛。

血战湘江

如果湘江注定要染成一面红旗,那么,就让长江,腹痛一次。

毋庸置疑,湖南位于长江的盲肠部位;巨龙起飞之前,这一把疼痛,难以避免。

太多的东西在血中流淌——草鞋、八角军帽、手枪的皮套,以及,《关于土地问题》的文件。

一座山崩塌河中,红色泥沙,顺流而下。

多少年后,在中国革命的入海口,这些泥沙,会淤积起来,成为纪念碑的基座。

但是在那样的三天里,湘江一直流血。中央军的轰炸机,几乎扔下了天上所有的星辰;而湘军和桂军,则一齐伸手,试图把湘江的血口子,掰得更宽。

红军的一半颜色失落在湘江。这些颜色,是分三天流尽的;那一轮暗红的太阳,仿佛是湘江的源头;但是,重要的是但是:

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所有的军用地图都表明,那支蜿蜿蜒蜒的血红的箭头,其色泽,没有一点儿消褪。

历史永远记住了这一次,只要翻开那一页,湘江就会踡曲;纸张就会成为凝结的血浆。

不能等了,一次剖腹掏心的手术,需要在腾飞之前完成;湘江必须止血,有一些故作庄严的结石,需要从关键部位取出;不能等了,革命不需要止痛药。

正式缝合的手术室,可以考虑设在遵义城,那么,也就这样决定了吧,就在这一次疼痛的脐下三寸——贵州遵义城。

显然,遵义,这个冷峻的山城,其地理形状,有止血钳的模样。

遵义会议旧址

我窗户外头,有两株槐树,朱德的夫人后来这样回忆——于是,一间重要的房间被确定了。

于是,陆陆续续,所有参加会议的人物都被确定了。

会议中有些沉默的部分,也有了响亮地记录;连方桌底下那只火盆,也确定了火焰的样式。

中国革命的一段之字形历史,被制成精确的沙盘。

转折很重要。转折,是岁月拍痛的手掌;是史册上,章节与章节的装订线;是点燃在领袖嘴边的一句诗;是包扎完毕的历史,上路之前,一坛重开的酒。

现在就让我,对遵义表示敬意,那是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一天。它在火盆里点亮了一朵思想,使所有围聚的冻僵的脚指头,一齐温暖——中国的路,从此走通。

乌江渡口

乌江仿佛是以一种负面形象进入历史的,看上去,乌江确实有点黑;但我必须告诉你,那一日,当天色真正黑下来以后,乌江突然金光闪闪。

乌江从此竖了起来,在教科书里竖成里程碑;我必须告诉你,一条江能够站起来,是由于,江边出现了一些真正的汉子的缘故。他们敢于面对波涛,想象乌江;尽管所有的渡船都已被烧毁。

但是,在他们的想象中,渡船,并不是这条液体拉链能够合拢的唯一拉钮。

由于一只深夜的竹筏,由于几个共产党员和几颗手雷,金沙县和息烽县突然土地相连。一个县成了前脚掌,一个县成了后脚掌。

脚印中间,凹陷的部位,当然就是乌江。

其实,乌江也不是凹陷的概念,就在那一刻,我告诉你,乌江是竖了起来的——甚至,乌江进入了花岗岩,所有黑色的波纹,都成为碑上的文字。

就这样,一些戴八角帽的人,在遵义会议之后,重新定义了乌江;贵州之所以多雨,一大部分,都是碑上流下的江水。

伤员贺子珍

这是一个拥有鲜血的黄昏。也许,刚经过分娩,她对血与嘶喊特别敏感。

“卧倒!”她疯一样,扑在伤员钟赤兵身上。敌机就在这时候,开始投掷鲜血和死亡。

贺子珍站不起来了。一枚炸弹,十七处负伤。如果,把几天前的那次分娩也算入,她拥有十八处伤口。

醒来的时候,她只要求一件事,不要让润之,知道她又添了十七个流血的地方。革命已经伤痕累累,她不愿意她丈夫的心,多添一道口子。

历史记载,毛泽东后来哭了。毛泽东这辈子是很难得哭的,但是他知道,有时候,最好的伤药,还是湘江之泪。

贺子珍脑壳上那道弯曲的伤痕一直伴着她,直至,公元一九八四年。其实,这个井冈山的奇女子,早就知道她的命运是一条曲曲弯弯的山路。

在井冈山,她经常双手打枪;更早的时候,她领导了三个县的起义;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经历已经过于丰腴,以至于愿意用自己白皙的肌体,无怨无悔,撞入钢铁。

她一点也没有怨恨滇黔边界。只要她嫁给了毛泽东,就是嫁给了中国现代史。

昏迷中醒来,她只是有点想孩子。一个女婴,双颊是两朵山茶,但她一共只搂了三个钟头,就被当地老乡抱走,连同抚养费二十四块银元。

以后,仅仅在梦里,母女有几次相会。背景,还是伤口:一个伤口,加十七个伤口。

关于赤水的四渡

红军的先头部队,如同一枚缝衣针。就这么缝来缝去缝了四针,蒋介石便不知道,红军,要做一件什么样的褂子了。

其实,红军缝的是一面旗帜,为中国定做的。旗帜之颜色,与河水,高度地一致。

今天,我在丙安古镇看桥下流水,看见当年的旗帜仍在翻飞。河中有一些石头,凝结着镰刀和锤子的形态。

在军事上,这是一次奇异的缝纫。一些互不关联的土地,还有道路,突然,被拼接在了一起。

于是,空间顿时开阔,密不透风的森林;被稀释成灌木和草地,传统的军事读本在错订页码之后,突然,变成经典。

古镇的老大爷指一个小木屋给我看,说这是红一军团的司令部;而我知道,这是毛泽东在缝纫之后,顺口,咬下的一个线结。

红军标语

红军走了,带走一群子弟,留下一批标语。

红军带走的子弟,会在另一处家乡,动用骨血;把墙,刷成标语。

红军留下的标语,会把这里的人,拉向墙的另一面,成为革命接班人。

字迹,总是如蒿草一样朴素,所以常在墙上扎根;笔画,能够钻进砖缝,成为庄稼的茎须。

毛泽东说长征是宣传队,毛泽东又说长征是播种机。毛泽东的话是一堵墙的两面。墙的两面,都是红军标语。

一条标语,使中国的墙,由阻力,变成动力。

墙上写完字,就匆匆走;他们太忙,常常不得休息;多年之后,我们才知道——

那是天安门大墙上,急需,两条标语。

泸定桥

路,有时候是土地,有时候是水,有时候,是十三根铁链。

在铁链上走路,需要二十二个人,二十二支枪,二十二把马刀,以及,二十二句摘自《国际歌》的口号。

而且,需要匍匐前进;把目光,降低到火舌的高度;让皮肉与铁链的摩擦,发出骨头的声音。

敬礼,二连连长廖大珠;敬礼,廖大珠身边的战友;现在,铁链与你们背上的马刀,以及你们的脊梁骨,是同一块钢铁。

一个世界在阻挡一个世界的靠近。所有的蛇都在吞吐机枪的舌头。但是,奴隶身上的铁链,已经不在奴隶身上了,十三根铁链,全是由大渡河淬火的,专门选择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九日,成为道路,成为一个阶级、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最宽广的通途。

让我们永远记住《国际歌》的这一次特别演奏——在中国四川,在泸定,在机枪和军号的伴奏下,这二十二个跳动不息的音符,以及,由钢铁打制的晃动不息的五线谱!

红薯,银元,藤蔓

每个士兵,可以挖两只红薯!

每个士兵,只准挖两只红薯!

吴焕先政委下达这道命令之后,便知道他有望突破封锁线了,他的所有将士的饥胃,一刻钟后,都会具有红薯的形状。

红二十五军的这位政委一边啃红薯,一边脱下军衣,他说:必须,包上一堆银元,埋入红薯地。挂在我们腰边的手雷,在老百姓面前,应该是秤砣。

老乡们后来使唤锄耙的时候,铁齿忽然就咬着了银元。这时候,老乡们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老乡们说:喔唷,喔唷,喔唷!

这时候,银元逢水发芽,就吐出了绿叶和藤蔓。

老乡们知道,这根藤蔓,后来就一直爬伸到了陕西延安,接着又爬伸到了北京。但是,这根藤蔓最初的根系,老乡们尤其知道,出在哪里。

要告诉所有的块茎植物,不要骄傲;它们并不总像红薯一样,具有胃或者心的形状;而要准确地告诉它们——

中国土地最肥沃的一块,是黄土地。

黄土地最粘厚的一块,是红薯地。

懋功,红军遇上红军

两支八角帽灰军装的部队,两支把山捆在腰边把河喝进肚里的部队,两支把生与死的锯齿当作磨刀石的部队——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

起初,他们还以为,在夹金雪山这面镜子里,看见了自己。

一方面军!四方面军!——他们同时向对方欢呼着奔跑。军帽像雨一样泻到天上,而军帽像雨一样落下来的时候,罩上的,已经是同一支部队。

铁水应当跟铁水流在一起,是啊,懋功很小,小如一只铁钻;但是一把加长的利剑,就应该,在这里叮叮当当锻成。

河流应当跟河流奔在一起。是啊,懋功很狠,狠如一扇憋住气的闸门。很快了,阴暗的岁月,将很快出闸,咆哮成为汪洋。

懋功天主教堂全天不闻钟声,一千名团以上干部都挤在这里擂肩联欢;由于喜悦,墙上的那个十字架,也错看成了会师的符号。

革命搂住了革命的脖子。团结站到了团结的左肋。火焰托起了火焰的腰杆。胜利踩上了胜利的肩膀。

懋功狂欢的色泽,至今没有消褪。可以翻中共军事史到一九三五年六月,那里,必有一张——缤纷的彩页!

龙行两万里

现在,我的诗歌要面对的,是一条龙,一条蜿蜒飞行了两万五千里呼啸直达陕北的龙!

哦,这条龙,你,脱落了多少鳞片?

我在贵州看到你,在四川看到你,在甘肃看到你,你忽壮忽瘦,忽长或短,不像是同一条龙;但是从点睛之处看你,锤子与镰刀交叉成你瞳仁的焦点,我当然认出了你,你就是同一条龙!

你远不是从中国江西启程,你是从盘古之处飞来。你那双向前鼓凸的眼珠,是全国民众饥渴的目光;而你嘴里,时时喷出的火焰,则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颜色和温度。

你跃出江西瑞金,掠过贵州遵义。我看见,你遍身是历史的擦痕。在泸定的时候,你深吸一口大气,接连挣脱了十三道铁索。我甚至听见了铁索与骨头摩擦的声响。

而太阳,每一天都坚持把你的身影投射到大地上。这身影,有人说是大渡河,有人说是金沙江,有人说,这就是中国土地的拱了几千年的脊梁!

你每天都听到两种声音。一种由别人发出:枪声、弹片、惊呼;一种由自己发出:风暴、伤痛、歌唱。我知道,在这些坚固的词汇里有整整一个民族咬紧牙关猫着身子。

你的乘凉之地,是雪山;汲水之处,是大路;你从神话中起飞,又在神话中降落。你每一寸每一厘的飞行,都由一丛树尖、一朵浪花、一块弹片精心组成,而你,竟飞行了那么久。

一段脊柱,扔下了躯壳,要赶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生长出血、肉和感情。

这是一次涅槃,所有的风声和啸声,都是火焰;所有的山峰,都高举火炬。这是一次有关脊柱的再生,因为,一个蠕动得太久的民族想坐起来,甚至想——站起来!

是的,你不是大清黄旗上的那条龙,你不是东海神话里的那条龙,你是中国人发黑的脚脖子上,那一根,弯弯曲曲的暴突的青筋;你是从一个濒临死亡的民族的胸口,突然炸响的一声冲天的嘶喊!

十八座山脉、二十四条江河、十一个省份、一年零四天——我不知道这一组数字,是不是人类意志的密码!

你一路飞奔,与大地平行,因此,思想和主义也与大地平行,如果你的爪子,不小心触碰了一座雪山,一些意识形态就会顺着长江与黄河流下,为平原灌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最圣洁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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