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吉诃德的战队

今年，当全世界都在纪念逝世于1616年的莎士比亚和汤显祖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位同样在这一年离世的文学大师，他便是西班牙的塞万提斯。与英国的莎士比亚、中国的汤显祖一样，他也留下了杰出的戏剧和诗歌作品，不过，他的长篇小说成就更大，如《唐吉诃德》被认为是世界文学史上的第一部现代小说，为人类留下了一笔极其瑰丽的文化遗产。

就在今年纪念塞万提斯逝世四百周年的日子里，我来到了西班牙，来到了他创作《唐吉诃德》时所在的马德里。我本想去他的坟地祭拜，在墓碑前献上一束鲜花，可是我却被告知一生坎坷、多次深陷囹圄的塞万提斯去世后，因被草草埋葬，以致迄今都无法找到他的坟茔。但是，我却看到，在这座城市到处都有唐吉诃德的身影，雕塑、画像、书籍、纪念品……作为塞万提斯创造的一个文学形象，他已深入人心，而且长远流传，生生不息。

别林斯基曾经说过，唐吉诃德是一个“永远前进的形象”。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随着时代的演变和发展，人们对于唐吉诃德的认识和诠释将会不断地被赋予新意。说起来，我最早读《唐吉诃德》的时候，是受到文学批评史一边倒的影响的，所以，在我的眼里，唐吉诃德和他的战队是一群愚蠢落伍、脱离实际、沉溺幻想、自说自话、迂腐顽固之人，以至于四处碰壁、笑话百出。当我读到唐吉诃德将旋转的风车当作威权的巨人，因而率领桑丘·潘沙向其发起进攻，结果屡战屡败，弄得遍体鳞伤时，我不由得为他们的疯癫荒唐大笑起来。

唐吉诃德真的只是可笑吗？

许多年过去了，我渐渐地发现自己开始在重新审视唐吉诃德。受尽嘲讽、已然过时的“骑士精神”，貌似也杀了一个回马枪。我们为什么要奚落嘲笑唐吉诃德，不就是他的固执，他的坚守吗，不就是他与同时代人格格不入，一意孤行，不随波逐流吗？除却他返回过去时代的臆想，难道他不是一个执守于自己的信念和意志的理想主义者吗？在今天这么一个普遍缺失理想的时代，我倒觉得他令人肃然起敬。不是吗，他嫉恶如仇，英勇无畏，坚信正义，忠于爱情。他之所以骑上一匹瘦弱的老马，手执一柄生锈的长矛，戴着破了洞的头盔，要去当游侠，是因为他想除强扶弱，为天下百姓打抱不平。看到了这一点，也就会认识到正是残酷而不公的现实造就了他的失败，这样，嘲笑便随即被唏嘘所替代。事实上，这就是世界上至今有那么多的读者喜欢这位一败涂地的疯子英雄的原因，他有理想和信念，有善良和正义，尽管这一切在现实面前，往往不堪一击。

不堪一击就不要坚持坚守了吗？说到底，人类永远是在前行的路上，在这个意义上，任何当下都会变为过去，任何现实总需突破而有所发展。何况现实本身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并不完美，所以本就不该抱残守缺。如果承认这一点的话，那么，我们还是需要有唐吉诃德的，还是需要明知会碰得头破血流、但依旧为理想而战的精神的，即使被认为执迷不悟，也当无怨无悔。

所以，我不想再看到唐吉诃德孤军奋战，不想再听到对理想主义者的嘲讽、讥刺和挖苦。如果人人都屈从降服于现实，都因明哲保身膜拜实用主义而成为极端的功利主义或曰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都不敢想象更好的未来并有所作为，我们的社会还会有进步吗？我们还会有更加璀璨的明天吗？

所以，我倒是希望唐吉诃德的战队能够强盛起来，我也想身体力行，勇敢地加入其中。

那次，我在接受担纲一部电视连续剧的总制片人的任务后，决定挑战演艺圈只重“颜值”不重“演技”的破坏艺术创作规律的失控潮流——就是那些“小鲜肉”、“小鲜花”只凭脸蛋恶狼般漫天要价，导致很多作品后期制作捉襟见肘，因粗制滥造而使得观众怨声四起。我放言道：“我们不靠颜值，要靠精彩的表演和精良的制作取胜！”我强调在遴选演员方面，不要高价演员，而是要合适的演员，高价完全不等同于合适，而合适的才真正是最好的。这时有人忧心忡忡地提醒我说，你这样做无异于唐吉诃德。可我偏偏像唐吉诃德一样“走火入魔”，要与几乎无法遏制的演艺圈不堪现实来一场较量。在一个浅薄的看脸时代，由尊重艺术的各方倾尽心力精心制作的这部改编自现代文学经典的电视剧，没有那几个如今霸屏的高价明星露脸，结局可想而知——被预见为“缺乏收视率”的保证而几乎播出不了。我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造成了一次悲剧性的“滑铁卢”，近乎一败涂地，完全陷入绝境。

有一天，我家小区附近开出了一家“皮鞋美容店”，可以擦鞋、修补、上色，我眼睛一亮，因为我坚持一双皮鞋哪怕再便宜，也该好好保护，以延长使用寿命，节约资源。我知道这不合时宜——如今浪费现象太过普遍，甚至还嘲笑节约为“老土”，什么挑战吉尼斯纪录的“最大份炒饭”，什么无端起哄的“双十一剁手”，更有统计说我国每年在餐桌上浪费的食物，相当于两亿多人一年的口粮。执拗的我，成了那家“皮鞋美容店”的忠实顾客，把家里那些或是脱了胶，或是掉了跟，或是磨破了皮的鞋子一双双地拎过去修理。不日，店主推出购买“预付卡”可享优惠。倒并非完全是冲着优惠，起码每次掏皮夹子付费也够麻烦，所以我毫不犹豫买了“预付卡”且充值几百元。当时有人告诫我，万一店主卷钱走人，岂不是追也追不回来？我说，我相信店主总有最起码的信用和良知。我得到的回答是，你太善良了，你就是个唐吉诃德，就在跟这个连基本的道德底线都可肆意践踏的世道战风车。

真的很不幸，在一个夜雾弥漫的晚上，那家“皮鞋美容店”的夫妻店主双双携款而逃，剩下天明时分，我这个唐吉诃德颓败而无奈地站在一地狼藉的店门前。

孤独战风车，结局如同文学批评史上评论家对唐吉诃德写下的评语：“他完全失掉对现实的感觉而沉入漫无边际的幻想中，唯心地看待一切，由于他的美好愿望不切实际，战术荒诞可笑，因而处处碰壁，吃了许多亏，闹了许多笑话，好心不得好报，甚至险些丧命。”

那么，我应该丢盔弃甲，在吃尽苦头后重新回到初始，并承认自己先前是个不自量力的疯子，幡然醒悟后心安理得地同流合污？

我想，我还是应该选择执迷不悟。那是因为，我还是相信希望就在前方，相信理想的力量，相信艺术的魅力，相信道德的光亮。所以，时至今日，我依然站在唐吉诃德的战队里，继续着我的风车大战，好在我清晰地听到了由远而近，越来越多的志同道合者的战马嘶鸣。

那天，在马德里，我走进一家有百年历史的铜盘制作工坊，里面全是唐吉诃德的纪念铜盘，我精挑细看，选中了一只黑漆底色的烫金铜盘：唐吉诃德与桑丘·潘沙骑在马上，手执长矛，身后竟是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正在做着手工活的中年店主见我将那铜盘捧在手中，立刻站起身来，走到我的身边。店主指着铜盘后面的手写签名告诉我说，这是他爸爸亲手制作的，因为年龄大了，所以这是他的最后的作品，他自己甚为满意，所以才签下名字。我问他，我能见见你的爸爸吗，因为我很想知道他是如何看待唐吉诃德的。店主想了一下说，那我去叫他。不一会，一位年近八十的长者从楼上缓缓走了下来。我迎上前去，他笑着对我说，我知道你要问我的问题了，我想跟你说，唐吉诃德虽然没有足以不朽的业绩，但他却有着一种伟大的精神，他是一个英雄。

是的，我想，唐吉诃德是个英雄，而塞万提斯更是位英雄，因为是他创造了“永远前进”的唐吉诃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