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叙述：太阳的使者

作者简介：红柯，本名杨宏科，1962年生于陕西关中农村，1985年大学毕业，先居新疆奎屯，后居小城宝鸡，现执教于陕西师范大学，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漫游天山十年，主要作品有“天山——丝绸之路系列”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大河》《乌尔禾》《生命树》《喀拉布风暴》等，中短篇小说集《美丽奴羊》《跃马天山》《黄金草原》《太阳发芽》《莫合烟》《额尔齐斯河波浪》等，另有幽默荒诞长篇小说《阿斗》《好人难做》《百鸟朝凤》等600万字。曾获冯牧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奖长篇小说奖、陕西省文艺大奖等。

红柯

太阳说：来，朝前走！

——昌耀《听候召唤：赶路》

老子担任宫廷图书馆馆长的那个年代，周已经衰败，天子名号还在，但攻伐不再出自天子，天下早已四分五裂。周天子的地盘龟缩在小小的洛阳城里。诸侯兴起，天子失势；卿大夫兴起，与天子同族同宗的同性诸侯异性诸侯失势；240年间，大小战争297次，弑君36，亡国51；无数世家公侯被废被灭；昔日贱臣庶人纷纷登上政治权力舞台，就是左传里说的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老子就生活在这种天旋地转的大时代。

相当长时间老子很满意自己担任的东周宫廷守藏史，天下最大的图书馆。跟五百年后的太史令司马迁一样，掌管文书档案，洞察宇宙天地自然演化之道，洞察王朝轮回兴衰人世祸福成败之道。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么混乱，躲进书海成一统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当然不是为了个人享受，跟农夫种地工匠做工一样，他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在无涯书海里畅游了好多年，脑袋成了书库，头发全都白了。显然是脑袋变大的结果，硕大的额脑袋就像一颗竖立的冬瓜，却有南瓜的颜色，永远是瓦红瓦红的。泅渡书海没有把他变成鱼，上岸后状如冬瓜，面如南瓜，加上满头白发，就是后人称赞的童颜鹤发。他大概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在故纸堆里把头发熬白的人。两千多年后西部高地有个叫吴丽梅的大二学生，最先把他跟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以及后来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联系在一起。这些古希腊先哲都有一副好身体，都不是文弱书生，动手能力都很强，形同工匠。这种健壮的体魄和超强的动手能力发展到希腊文明的黄金时代就是雅典奥运会。哲学家柏拉图卫冕奥运会自由搏击冠军，被称为宽肩膀，相当于老子的大脑袋。有道是铁肩担道义，有担当有责任感，天降大任于斯人，就是降在肩膀上。老子不是这个样子，上天给他的不是柏拉图的理想国大任，也不是孔子孟子的王道大任，而是体现宇宙天地内在规律的天道；天道自天而降，光有一双大义凛然的宽肩膀是不行的，肯定是那个时代大地上最有智慧的脑袋。

有关老子的传说很多，说他活了990岁，其父是大寿星彭祖，母亲看见流星划过夜空而有身孕，还说他师从常纵，容成公，商容。唯一可信的是他名李耳，字伯阳或博阳，伯阳或博阳，就是说他能掌控太阳，而且是1000个太阳；那么多恒星握在手心，等于掌握了宇宙天地，印度古代圣诗勃哈加瓦基这样描写天道显圣的盛况：

漫天奇光异彩，

有如圣灵逞威，

只有一千个太阳，

才能与其争辉。

我们也就明白他那张南瓜脸为什么如此红润光焰，只有太阳的光芒才能与之媲美。他也没有必要跟柏拉图一样每天都去竞技馆练拳脚，去奥运会争什么自由搏击冠军，他每天干的工作非常辛苦，满屋子的竹筒木筒绢书麻布书都要晾晒修补编号。按当时的规矩，诸侯国给周王室献书，使者返回时常要带几本王室图书。王室图书必须存档，他在修补整理编排图书之外，最辛苦的工作就是抄写古籍经典，为了不出错，古籍经典他必须熟烂于胸，若是人家索取孤本书，他必须熬夜赶抄。那些《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阴符》《祈昭》《河图》《洛书》全都录制在脑子里，头能不大吗？他自己没察觉罢了。

大难很快降临，公元前520年，周景王死了，嫡长子也死了，诸子争王位内乱，嫡次子王子焉被立为天子即周敬王。庶长子王子朝不服，将天子赶出王城，自立为王。庶子掌天下，诸侯们不服。公元前516年晋国出兵支持周敬王复位。王子朝出奔楚国。这个逃难王子很有政治眼光，出逃时不带金银珠宝，只想着王室收藏室里的经典。那都是王朝的典章文书档案和经典名著，拥有经典就拥有话语权就能证明自己身份的合法合理，再加上文学作品就合情了。王子朝不但劫走王室典籍，连图书管理人员一起带走，带书不带人，就无法重新整理劫持的典籍，就会“乱码。”老子李耳肯定是被劫持的对象。这段历史说法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老子李耳参与周敬王改革失败，与王子朝一起适楚八年，王子朝被周敬王派人暗杀，老子回归洛邑王室。另一种说法，老子李耳出王城不远就趁机逃回洛邑附近的邙山。摆脱叛军追杀没点拳脚功夫是不可能的，老子的身手一点也不弱于自由搏击冠军柏拉图，大概只有参加过马拉松战役和薛拉米修海战的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能跟老子李耳相提并论，实战可不是体育比赛。奔楚也好上邙山也好，国家图书馆被劫有史可查。《左传昭公26年》记载：“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南宫嚣奉周之典籍以奔楚。”王子朝是个有政治远见的人，到达楚国边境，就是今天的河南南阳，就掩埋了重要的典籍，只带些不重要的典籍入楚。在楚11年，最终被刺客所杀，葬于楚边境地带的南阳，与经典共存亡。那些逃散的图书管理员为了生存，就抄书卖书为生。私学在楚国兴起，楚国从野蛮走向文明，百年后出现了大诗人屈原，还有了不起的庄子。南阳离鲁国很近，鲁国又是把周典章制度保存最完整的诸侯国，从天子宫廷传来的经典更加完善了鲁国保存的周文化，已经在鲁国开始私学的孔子读到了新的经典。两千多年后，那个吴丽梅的小女子已经上大学二年级了，已经不再对老子有任何偏见了，她把东周守藏史老子的这场劫难看做是公元1453年东罗马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帝国灭亡了，可帝国一千多年来积累的经典被文化人带到了一海之隔的意大利，加上埋藏在底下的古希腊文物被发掘，那些灭掉西罗马帝国的哥特人开始从野蛮走向文明，伟大的文艺复兴拉开了序幕。比文艺复兴早一千年，东周王城洛阳的一次政变因王室典籍的被劫持流散，引发了一场持续300多年的思想解放运动，那就是诸子百家的百家争鸣，那真是一千颗太阳冉冉升起群星灿烂光芒四射的大时代。1983年大二学生吴丽梅很容易把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与历史上的百家争鸣与欧洲文艺复兴运动联系起来。可以肯定的是流散到楚国的绝不是太公望姜子牙的兵书战策《阴符》，楚国很富很强大，春秋五霸之一嘛，后来迅速衰落，就是因为王子朝把《诗经》中的郑卫之音带到了楚国。楚国的诗歌后来居上，创造出了与《诗经》并列的楚辞，诞生了周文明所没有的屈原庄子，华美而不强壮，终为秦所灭。《阴符》《洛书》《河图》一代留在洛阳附近，鬼谷子孙膑庞涓商鞅韩非李斯大量出现在韩魏是有道理的。传到齐鲁的肯定是《三坟》《五典》。孔子大受启发，读其书想见其人也，孔子一定要去王室图书馆，一定要拜老子为师。

老子已经大不如以前，有道是痛定思痛更加痛苦，甚至产生一种对死亡的恐惧。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他头顶，笼罩在王城上空，笼罩在全天下。当年周公修筑洛邑的时候只想着以这座大城来威慑中原，威震殷商故地，然后教化万民，同归于周，辅佐周文王周武王两代君王的军师姜尚姜子牙封到濒临大海的齐，周公自己的封地鲁与齐相邻，于是乎，洛邑就“兹宅中国。”数百年后，西周灭亡，平王东迁，周公苦心经营的洛邑成为天子的避难之所，不断龟缩，实际控制范围不超过王城五十里，就这么鸡巴大点地盘，还内斗不断。内忧外患，只能加快王朝衰败的速度。

老子也没想到自己老这么快。早年埋头苦干很少露面，就很少有人看到他充满青春活力的样子，当他满腹经纶，满脑子智慧还承担天道时，他已经头大如斗，甚至超过斗，成了沉甸甸的冬瓜脑袋，很快就经历了这场战乱，身临其境，死亡的阴影蒙在脸上，一下子就这么老了。传言越来越离谱，竟然说他刚出生就童颜鹤发一副老头相，通俗说法：娃老气，成熟太早，在娘肚子里就洞察了宇宙万物天地以及人世的所有秘密和内在规律。这些消息传到他耳朵里，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说你成熟等于说你死嘛。他是那么忌讳死亡，任何与死亡有关联的事情都会让他彻夜难眠。

年轻的孔子向他求教来了。接二连三来了好几次，毕恭毕敬拜他为师，翻遍了所有藏书，问的也都是关键问题。他给孔子吐了舌头，孔子多聪明，马上就明白牙齿熬不过舌头，但孔子的神态告诉老师老子：吾肩抗克己复礼的大任，吾不能无为而不为。明白了以柔克刚的道理却不为所动，偏要知其不可而为，只能给这个固执的家伙再开窍了，就有必要给他说说鞋子和足迹的关系。他竟然反驳老师：赤脚走路也是能留下足迹的。孔子离开的时候腰板很直。仆人就问老子：“他会不会再叫你老师？”“几十年以后他会想起我这个老师，那时我早已不在了。”五十多年以后，七十多岁的孔子在河边悟出了水的力量，情不自禁地叹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仆人就说：“孔丘说什么老师您也听不见了。”“你怎么知道我听不见？我只是不在他说话的地方，风会把他的一言一语传给我的。”“老师您高寿，大家都说你能活到990岁，您的好日子还长着呢。”“什么好日子，生不如死。”仆人吓坏了，老师平时最忌讳有人提到死，他自己却不顾及了。老子就告诉仆从：“我们该离开这里了。”仆人又是一脸惊愕。老子就说：“他上庙堂，我入流沙。”仆人胆怯地问：“孔丘这么大胆？”“让他去干吧，他在干我想干而干不了的事情，好着呢。”仆人小心翼翼地嘟囔到：“他都容不下先生了，好啥好？”“替天行道，匡扶正义，振兴大周，圆周公之梦，多么好的事情，老子老子老子真的老了，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启程。”“我们去哪里？我都冷成这样子了，拽着太阳尾巴走吧。”

第二天一大早，主仆两人骑青牛离开洛阳。出城两三里，他们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一会晨光里的洛阳城，老子再次想起那个用心良苦的周公：怎么就叫洛阳呢？从岐山到洛阳，短短五百年就萎靡不振，衰败不堪，洛阳洛阳，元气大泄之地呀。子孙后代全都成了瞎怂蔫怂怪怂。趁咱还有一点点怂，咱赶紧走。一声得球，青牛就一颠一颠跑起来。种田的农夫这么吆喝牲口是有道理的。得球！得球！耕耘土地的不是犁铧，是牛巨大坚韧的阳具，是牛浑身上下饱满的元阳之气，土地才能长出饱满的粮食壮人的阳气。驾车的骡马驴子也必须吆喝以得球。一身老农打扮的老子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俗语俚语了。过函谷关时还是被关尹伊喜认出他高贵的身份，他只好听从尹喜的请求，进关写书，算是给天下最大图书馆一个交代，给历代担任守藏史的祖先一个交代。有意思的是中国历史上有两个世袭文化的家族。老子亲自把他所洞察的宇宙天地自然哲学的天道与历史哲学的人道写成《道经》与《德经》，合称《道德经》，结束了绵延千年的守藏史生涯；太史令司马迁受腐刑之大辱，忍痛拼命完成“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史记》，成为历史学的终结者，后世史家所著都是梁启超说的帝王家谱。

出关入秦，过西周旧都镐京遗址，老子百感交集。东迁洛阳的王室有血性有抱负的王子和大臣们一直怀着复国的梦想。西归关中镐京重整河山。老子何尝不是如此？几十年日夜不息整理国故，就是为了复兴大业，头大如斗为何？白了少年头为何？泪往下流，血往上涌。道德经一个关键词牝门遗迹就在镐京东南灞河北岸蓝田，就是女娲娘娘的母亲华胥氏老家华胥村和女娲娘娘抟土造人的女娲庄，八条大河汇聚于此形成巨大丰饶的生命之门，人类初祖由此诞生，女娲在此造人，耶和华在地中海边开始创世纪，华胥村女娲庄以及沣镐古城将成为圣城。祭拜女神就是祭拜天道。

行至渭河南岸钓鱼台，老子一下有了姜尚姜子牙的凌云壮志，八十高龄的姜子牙在这块大石头上横一根无钩鱼竿，任凭河面鲤鱼跳龙门，老汉就是不理，横下心钓来文王，拜老汉为军师成就大业。现如今，他这个蔫老汉，骑青牛带童仆，只能在河畔望石兴叹。关中天府之地，常年与狄戎征战的秦人同时也受戎风熏染，很快抛弃周礼，民风大变，再也回不到昔日的光荣与梦想。很快到了秦人入关中的千渭之会，往北上高原就是秦的国都雍城，与周的故地岐相邻。老子已经没有奔岐地祭拜的冲动了。老子到了关中平原八百里秦川的起点，渭河出山的地方，秦岭与黄土高原交汇处，源自秦岭的青姜河流入渭河。太阳神炎帝当年在青姜河河畔种植人类历史上最早的生姜，生姜不但是上好的调料，煮肉时去腥，而且驱寒。老子吃到了最纯正的鲜姜，一下子精神了许多，元气大增，再也不怕冷了。纯朴的农夫给青牛背上放了长长一口袋，几年都吃不完。吃完也就成仙啦。太阳神炎帝死后就葬在这里，与他亲手培植的生姜为伴，在地底下也能享受这种神品。死亡的恐惧逐渐消失，人间确实有灵丹妙药。函谷关著书时他已经预感到生命的永生与不朽。《道德经·三十三章》就写下了：“死而不亡者寿。”就是说形体没了精神依然存在，就等于长寿。人与自然相处并不执著于有限的生命，尤其是人的精神，是可以浩气长存，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的。生姜就是证明，生姜就是太阳的胚芽，就是太阳的种子，上帝在伯利恒降生人子耶稣，上天在秦岭脚下诞生了百草之王生姜，植物中唯一带火的珍品。炎帝听从上天的召唤一路尝遍百草，最终在青姜河畔发现了生姜，姜就成了炎帝的姓氏。炎帝尝百草把命都搭上了，为人类而受难；在各各它，他们选择了强盗巴拉巴，抛弃了耶稣，在青姜河畔关中平原，中国最早的农民给炎帝修了庙，像神一样敬着。关中西部以及整个西部高地的各个民族都以姜为姓，都心甘情愿成为炎帝的子孙，成为太阳神的子孙。好多年以后，那个叫古公亶父的周人首领带部落逃难到岐山脚下周原沃土，听从太阳的召唤，过渭水到青姜河畔姜城堡与姜氏部落联姻，姜氏美丽贤惠的女子们给姬氏生养几代英雄豪杰，周人就成为太阳神的子孙，成功灭商，暴君纣王上鹿台自焚，被太阳的火焰吞噬。平王东迁，周人离太阳神越来越远，元阳衰竭。从东部海边西迁到西部高地的秦人信奉水德，以水浇火，迅速占领周人故地岐雍。老子西行到青姜河畔时，整个关中民气大变，周礼消失，战争的气味越来越浓，一种潜在的力量在召唤大阴之人，160年后洛阳附近卫国人卫鞅出关到秦，秦人开始进入勉而无礼的耕战时代。青姜河畔老子从鲜姜中品尝到太阳的芳香和温暖，也感觉到160年后的血腥之气。幸好有老农赠送这么多鲜姜，等于携带了太阳种子。这里还有一个值得怀念的伟人。

夸父逐日渴得要命，就趴在这里喝干了渭河，渭河水就成了泥汤，掉头又喝青姜河的水，源自秦岭的青姜河水源充沛，让夸父喝了个美，夸父元气大涨，又开始对太阳的死追猛打，直奔西域大漠。老子就这样把自己想象成远古神话中那个伟大的夸父。

过天水，地势陡然升高，青牛换成白马速度快多了。

二千多年后那个在渭北大学读书的新疆姑娘吴丽梅就在大学校园后门外的青姜河畔想象老子出关西行至青姜河畔的这一幕，这个新疆姑娘马上想到牛是赶不上太阳的。老人和少女跨越时间隧道同时听见了太阳的召唤：“太阳说，来，朝前走！”一匹白马就从天而降，奔到老人跟前，吃了鲜姜的老人身轻如燕，翻身上马。童仆只能骑大青骡子，骡子负重能力强，驮满满一口袋姜，加上精壮的童仆紧随白马之后。从此白马名声大振，那些东去西来的高僧都以白马驮经，甚至在洛阳修建白马寺。玄奘西天取经没有官府公文，没有护照，私自偷渡出境，徒步越大漠群山，所带童仆半途而废，《西游记》还有给玄奘强塞一匹白龙马。新疆姑娘吴丽梅关心的是老头的身体。纵马疾驰，老头很快就大汗淋漓。老子马上意识到这是生命的火焰熊熊燃烧的信号，流汗就说明有生命。吃姜能让人发汗，晒太阳能让人发汗，激烈运动也让人发汗。汗是生命之水。《道德经》中所阐述到水的智慧应该是汗水，人跟自然交融互动发汗，这才是生命气象的大智慧。要感悟到这一点没有亲生体现是不行的。道法自然，从书本里求知识，从自然中求智慧。当前耳目下，得道之人只有他最得意的弟子孔子了。孔子跟老子一样，正行走在大地上，周游列国，不管效果如何，运动量是很大的。那个叫吴丽梅的新疆姑娘又一次把老子孔子跟万里之外的希腊先哲们扯在一起，核心词语就一个，运动。所谓目击而道存，在希腊就是柏拉图讲的不经考察的生活不值得过，就是巴门尼德讲的哲学思辨的本义就是看。中国最早的哲学家老子，教育家思想家孔子，开始人类历史上最漫长的田野考察。希腊半岛跟胶东半岛差不多，孔子周游的是列国，是天下。师傅老子走得更远，已经出关过关中过陇西，快马加鞭穿越三千公里的河西走廊。你见过三千公里的竞技场吗？马拉松也就30多公里，洛阳到函谷关就300多公里，是马拉松的十倍。

焕发生命活力的老子根本不满足于三千公里的河西走廊，老头的视野越来越开阔，很快就出了玉门关，连他自己都惊呼：这才叫出关呐！函谷关算关吗？这声惊呼还真的唤起了中原的有志之士，又是凿空又是取经，即使到了二十世纪初神州陆沉国破家亡之际，那个在民国政府教育部当小科员的鲁迅先生也要出关西行。鲁迅先生大概是五四运动众英豪中唯一出关西行的人了。1924年7月先生在大声《呐喊》之后，陷入极端苦闷的《彷徨》中，很想借西安讲学的机会，实地考察盛唐古都，为已经构思成熟的长篇小说《杨贵妃》做最后的准备。连年兵乱，西安早已失去十三朝古都的辉煌气派，长篇小说胎死腹中，但先生对盛唐气象的向往，对唐朝美人的钟情，无不显示一个男人生命的激情与活力，满口黑牙满脸烟色的外表下埋着一座巨大无比的火山，就是他自己在《野草》中自我表白的：“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我将大笑，我将歌唱。”这是鲁迅出关西行数年后1927年春天发出的声音。

在吴丽梅的描述中，出关西行的老子终于在吐鲁番看到了鲁迅发自内心的火焰山，地火喷薄而出，天地间凝固的绵延300公里的山型火焰，全部纵向朝上，地表温度70度以上，老子自己都没意识到进入火焰山那一刻白马已经换成金色的骆驼，骆驼就是沙漠戈壁上行走的火焰，老子骑在一团大火上。与鲁迅同时代的历史学家考证出周人属火来自塔里木盆地，那才是老子要去的地方。当老子从火洲的庄稼地边走过时，他看到的浇灌土地的不再是中原以及河西一带的河流，而是地下河，俗称坎儿井。远古的坎儿井还不成体系，两千多年后林则徐把它们串起来了，林则徐大名在外，西域各民族有崇拜英雄的意识，更敬仰林公挑战洋鬼子的胆略和血性，就把坎儿井的发明权给了林则徐。哲学家老子看到坎儿井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哲学巨著《道德经》，水至柔，但水太阴暗太阴沉太阴险很容易演化成阴谋诡计法势术权谋兵不厌诈灵机一动计上心来；浇灌大漠绿洲的水，即使冰凉刺骨，也都含有巨大的热量，完全是寒冷到极限后爆发出的生命之火。

超过天山，老子就看见了塔里木盆地上空巨大的太阳，一千颗太阳在天空闪耀，大地成了阳光的海洋，波涛汹涌的金色沙漠就是液体状态的太阳，胡杨树就是巨大的火把，叶尔羗河玉龙喀什河喀拉喀什河阿克苏河克孜勒苏河孔雀河塔里木河汇聚旋转挟带大漠众多的湖泊形成巨大丰饶的生命之门罗布泊，古代中原人意识中黄河真正的源头。老子看到了崭新的牝门，流动的火焰和明亮的眼睛，所有的生命都可以直视太阳，也可以直视人心。远古天有十日，后羽非要射九日，结果呢？没有光明的岁月，弟子逢蒙就放心大胆地暗设诡计谋杀师傅，十个太阳照耀下任何阴谋诡计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太阳是不能化日的。彻底摆脱死亡恐惧的老子，再次懊悔《道德经》里那些阴暗阴险的阴招损招，上天把他引领到这里，就是让他看看真正的宇宙天地和一千颗光明灿烂的太阳。那个叫吴丽梅的新疆姑娘来内地上学不到半年就痛感内地阴气太重，就写出第一篇论文《老子哲学的负面作用及影响》。刚刚踏上塔里木大地的老子很快就把那一千颗太阳看成了天上的镜子。这个发现迅速传遍中亚大地，波斯人很快就相信了这个说法，就以波斯语阿依索阿斯曼称太阳为天空的镜子。从一千颗太阳，老子看到了生命之光，老子领悟到生命的全部意义，生命之水，生命之火，生命之光。老子越昆仑，到印度，把一千颗太阳带到喜马拉雅山以南，开启了另一个出色的弟子释迦牟尼，释迦牟尼放弃王子的高位，出王城入旷野，菩提树下悟道成佛；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你生命里该出现的人，都有原因，都有使命，绝非偶然，他一定会教会你什么。喜欢你的人给你温暖和勇气，你喜欢的人让你学会了爱与自持，你不喜欢的人教会了你宽容和尊重，不喜欢你的人让你知道了自省和成长。没有人是无缘无故出现在你生命里的，每一个人的出现都有缘分，都值得感恩。

老子最后一项伟大的工程就是在塔里木盆地的牝门罗布泊发掘整理太阳墓地。洛阳王城宫廷守藏史练就的功夫有了大用场，也许比整理《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河图》《洛书》《阴符》《祈昭》更有意义；不再是修补木筒竹筒麻布与绢书，而是在太阳墓地上插上一排木桩。几百座墓，每个墓上都以阳光的形状插七排木桩，呈现出太阳光芒四射的样子。

好多年以后吴丽梅开始太阳墓地的发掘整理工作，吴丽梅首先想到的是老子在这里把水与火熔炼在一起了。老子在《道德经》中阐述滋养万物的生命之水，与火相容的有温度有热量的水，也是古希腊泰勒斯提出来的创造世界万物的水，“水是一切的始基”，世界万物不来自神而来自水，水是万物的本源，而在宇宙的中心，有一团“中心火；”在泰勒斯之后，毕达哥拉斯提出天体围绕“中心火”旋转，这个中心火就是老子在塔里木盆地看到的“天空的镜子”——太阳，太阳就是中心火，这团火在大地上形成群山火焰山，于是大地上就有了文明的中心地带中国，最早叫中国的那个王城洛阳已经衰败了，女娲娘娘创世纪的圣城长安还没有建成，王城守藏史听从太阳的召唤出关西行，火焰山就是太阳下凡的证明。塔里木的原始含义就是种田、种地。周人就来自塔里木，入中原南征北战，到岐山脚下肥沃的周原，源自塔里木的原始农业在周原发扬光大，创造出了那个时代最优质的农田，周就是田地的意思，周人就是种地的人，庄稼人，最早的一帮农民，从西岐东进，至关中平原的腹地建镐京，女娲娘娘抟土造人的小村庄开始有了圣城的气象，然后过黄河灭商。助纣为虐的蜚镰恶来被斩，后人逃到胶东半岛，一支迁燕赵，一支迁陇右渭河上游成为秦人，秦人就是师法周人，种地种庄稼，从游牧转为农耕。秦就是打谷脱粒，秦也是西北高原一种谷禾的名称。老子来到了谷禾的源头，完全成了一个工匠。圆形木桩围成七个圆圈，组成若干条射线，成太阳放射光芒状，身没而道存，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七这个数字在太阳墓地出现的时候，希伯来人在地中海东岸的迦南地传播《旧约全书》，里边就有上帝七天创造世界的丰功伟绩。数在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眼里就成了世界万物的本源。数到了七到了太阳墓地，死者就复活了，就呈现出太阳的光芒。在万物产生之前，整个世界充满了永恒的生命之火。火才是世界的本源和始基。老子对著书立说已经不感兴趣了。他完全可以写一部比《道德经》更大的书，一部专门写火的书。他完全沉浸在太阳和火焰里。

太阳深处的火焰最终熔化人心的黑暗。

吴丽梅已经不是姑娘了，吴丽梅在塔里木大学成家立业，马上要做母亲了，当胎儿在腹中乱踢乱动的时候，她跟世界上所有的母亲一样就认为肚子里的小宝宝不是一块肉，而是有生命的小太阳，是太阳深处的一团火焰。吴丽梅的丈夫是个蒙古族，吴丽梅在医院拿到化验单看到怀孕的消息时突然想到丈夫的蒙古族身份。蒙古的本义就是火，就是火焰，这正是她所渴望的。女人很简单，只要是女人，她就渴望生命之火。跟所有有过初恋的女性一样，再次恋爱拥抱亲吻新婚之夜，怀有身孕的时刻，都会与初恋情人做比较，何况她跟那个叫徐济云的前男友有过激情澎湃的一夜。孕妇要定期检查，量血压量体温，她一下子就看到了温度计里细而亮的水银，跟前男友不同的是，她永远也不会想到《一块银元》给童男童女灌水银的悲惨故事。她想到的竟然是秦始皇陵。史书记载，秦始皇陵墓由水银覆盖，江河湖海一般。大三时她跟一帮同学去临潼看兵马俑，让她震撼的并不是讲解员讲的秦始皇陵里江河般的水银，也不是威武雄壮的兵阵，而是这些栩栩如生的战士神情中不易察觉的压抑与痛苦，还有一处没有开放的洞窟，据说里边埋葬的都是没有生育过子女的嫔妃。好多年以后徐济云的父亲不远万里来到塔里木大学，她马上就明白父亲老徐此行的目的，她的两个优秀的孩子给老爷爷表演蒙古舞，唱蒙古民歌，父亲老徐失望之极。老家伙早就意识到儿子徐济云在小镇与女朋友吴丽梅发生过故事，步行万里寻找下一代来了。多么尴尬的场面，那一刻她就想到了兵马俑里那些不能生育的嫔妃，徐济云不至于连孩子都生不出来吧？丈夫马上洞察到妻子的心思，丈夫说：“他们家没有儿子娃娃，老头看巴图的眼神跟看高娃的不一样。”吴丽梅就想到了水银，液体中没有比水银更阴冷的了。秦始皇陵中江河一样的水银凝聚着先秦那个时代中所有法家的思想，卫鞅带着李悝的《法经》出关西行就成了《商君书》，顶峰之作就是《韩非子》，法家思想缔造了秦始皇，也缔造了李斯赵高胡亥这样的碎善狗子客。这就是陕西老百姓厉害的地方，又狠又准地把阴柔阴险阴谋的小人打回原形。秦始皇在地宫里也离不开法家的法势术所构建的权谋体系，阴柔之大法的水之道已经不可能体现帝国的威力，比水更阴柔的水银就成为最佳选择。即使这个时候，吴丽梅也没想到前男友徐济云与水银有什么关系，徐济云曾告诉她，他在文革后期当故事员的辉煌经历。分手后吴丽梅回到塔里木，还专门找到《一块银元》的小画书。她已经不恨徐济云了，小画书里的故事太悲惨了，她开始同情这个不争气的家伙，人生的第一次从少女到女人的转变，进入她生命的不是火而是冰凉的水，那么阴冷，让人不寒而惊，让人不由自主地在内心呐喊：“我还活着，请给我以火，给我以火”，直到与蒙古小伙子相遇，才真正点燃了生命之火。

吴丽梅不但原谅了徐济云，连那个暴虐的皇帝也原谅了。她再次书写老子时读到了《老子》中的一段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然后是王夫之对秦始皇的评价：“天假其私以济天下之大公。”皇帝成为天道的工具，西方人叫历史的诡计，中国人叫人算不如天算；皇帝把天下人当工具，他自己反而成了天道的工具。吴丽梅发掘太阳墓地时就想给秦始皇陵插七圈象征性的胡杨林木桩。360座墓地，全都是材质极好的圆木构筑而成。那时的塔里木盆地，绿草萋萋，森林密布，每棵树都金光闪闪。火把一样的圆木拱围起来的墓穴，温暖如春，死者有塞人，吐火罗人，中原人，印度人，各个民族各个种族的人都有，在太阳和火焰中个个都栩栩如生；他们只是在休息，睡够了他们还会起来，在日光下大地上奔波几十年上百年然后又回来入睡，然后再醒来再睡下，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第360座大墓修补好以后，老子梦想中的伟大工程完工了；天上有一千颗太阳，地上有360座太阳墓地，等于修通了从西域到中原的阳光大道。人不但想象自己，想象世界，也想象天道和希腊人所说的逻各斯。在老子之后，一批批舍身求法的人从中原到西天，西天的高僧翻越群山大漠到中原，东去西来，舍身求法的人听从太阳的召唤，长途跋涉，就像行走的火焰，就像太阳落下来的碎片；那个备受折磨的盗火者普罗米修斯摆脱高加索山的锁链，摆脱神话，加入到浩浩荡荡的西部大道辉煌的历史中。商队出现的时候，那些丝绸完全是火焰与太阳的复制品，那些瓷器完全是太阳的碎片，丝绸之路完全是太阳喷射的火焰。汉语就有了瀚海这个无限辽阔无比壮美的词。真正的王城不在洛阳而在长安。当丝绸以阳光的形态出现在欧洲时，不是在宫廷而是在战场。公元前53年古罗马三巨头之一的罗马执政官克拉苏率七个军团四万人进攻安息（波斯）帝国，越幼发拉底河，安息人佯装逃跑，把罗马大军诱进沙漠，双方在卡尔莱展开决战。就在罗马大军打乱安息军队阵脚之际，安息人亮出了一幅幅巨大的鲜艳夺目的军旗，这些军旗全都用中国丝绸制作，仿佛一千颗太阳放射光芒，有道是天地间唯有太阳与人心不可直视，安息人光芒四射的军旗轮番挥舞，刺得罗马人睁不开眼睛，以为天神下凡帮助安息人，顿时斗志丧失，闭着眼睛成了安息人的刀下鬼。2万多将士阵亡，1万人被俘。这是罗马人失败最惨的一次战役，与之相比的只有汉拔民大败罗马的堪尼会战。罗马人还蒙在鼓里，不知中国丝绸为何物时，凯撒首次将耀眼的丝绸带入罗马大剧院，当凯撒身穿中国丝绸制作的长袍出现在剧场时，精彩的节目黯然失色，观众全都被凯撒身上耀眼绚丽的光芒吸引住了。然后是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和希腊神庙的女祭司，全都一身辉煌灿烂的中国丝绸，丝绸之路的起点圣城长安，就代替了希腊罗马神话。弥赛亚耶稣子时降生伯利恒，正好是圣城长安的晨时，黎明之光来自中国来自女娲娘娘抟土造人的关中平原，五星闪耀利中国，正好是老子修补太阳墓地500年以后。有道是500年必有王者兴。耶稣降临人世，犹太教就成了地方性宗教，基督教将大盛，犹太长老们与彼拉多将耶稣送上十字架，耶稣受难殉道，《老子33章》已经预言：“死而不亡者寿。”“身没而道存”，肉体没了精神依然存在，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19世纪末20世纪初，斯坦因斯文赫定等一大批欧美探险者云集塔里木盆地发现了太阳墓地，就感叹塔里木是人类文明的摇篮。

公元九世纪，一个数百万人的民族听从太阳和火焰的召唤从寒冷的北方大漠呼啸而下，来到塔里木盆地，来到丝绸古道。这就是与大唐为邻的回鹘人。

公元840年，雄踞漠北高原100多年的回鹘汗国面临灭顶之灾。首先是汗国宫廷内乱，宰相杀了老汗王，拥立了一个傀儡新汗王，汗国的一位将军引黠戛斯十万铁骑大败回鹘，回鹘汗国灭亡，数百万部众开始近十年的逃亡生涯。与回鹘世代联姻的唐王朝也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太监仇士良把持朝政，牛僧儒李宗阉党争不断，甘露之变失败，唐文宗李昂几乎被宦官软禁，自比周郝王汉献帝，再也不可能有所作为，终日忧郁。公元840年，庚申年（猴年），唐开成五年正月4日，文宗李昂忧郁而死，太监们又一阵乱折腾弄死几个能干的王子，辅助最软弱的武宗即位。漠北回鹘汗国这一年亡国。雄踞漠北百年之久的回鹘汗国，两次助唐平定安史之乱，公元788年唐德宗贞元四年，回纥可汗向宗主国唐王朝提出改回纥为回鹘，取汉文“捷鸷犹鹘然”之意，鹘是草原最凶猛的雄鹰，经唐王朝同意，回纥正式启用为回鹘，成为大漠草原的猛禽。半个世纪后的840年，另一只猛禽黠戛斯人从叶尼塞河挥兵漠北，回鹘汗国内乱，加上百年不遇的雪灾，牲畜大量倒毙，瘟疫蔓延，国破家亡，数百万部众拖家带口在暴风雪与敌人的追杀中寻找一条活路。

冥冥中他们听到了太阳的召唤，感觉到了遥不可及的温暖，开始穿越辽阔的北方荒漠。这种穿越达10年之久，远远超过摩西带领犹太人出埃及和逃离巴比伦。犹太人根深蒂固的弥赛亚意识给他们一种对美好未来的无限向往，弥赛亚成为一种信仰，即使弥赛亚降世，他们又会推翻眼前的弥赛亚而返寻期待新的弥赛亚，被罗马帝国灭亡两千多年的犹太人就凭借这种弥赛亚意识支撑自己的精神和灵魂。逃难中的回鹘人信仰了太阳信仰了火焰。长途跋涉后，他们果然在吐鲁番看到太阳的神迹火焰山，那一刻他们相信了自己，他们一下子完成了人对自己的想象人对世界的想象和人对天道的想象。当他们到达塔里木盆地看到塔里木上空一千颗太阳时，他们跟当年的波斯人一样把太阳看做天空的镜子，他们直接采用了波斯语阿依索阿斯曼，就像他们直接采用汉语“捷鸷犹鹘然”一样。然后是太阳在大地的给人的神迹太阳墓地。他们马上意识到这里就是他们的家园，就像一千多年前从这里走出去的周人到岐山脚下的周原找到家园一样，他们就成了维吾尔人。

维吾尔的本意就是团结、联合，波斯学者拉施特《史集》中解释为：“凝结。”逃亡之路就成了民族大团结大融合之路，他们融合了丝绸之路上的当地土著汉人、粟特人、突厥人、葛逻禄人等诸多民族，他们成了维吾尔人。

他们落脚西域的时候，丝绸之路开通已经一千多年了，比丝绸之路更早的太阳墓地两千多年了。这条黄金大道，在道形成之前就已经被秉承天道的老子打造成了高僧圣徒们舍身求法之路，基督教文明，中原文明，印度文明，波斯文明，伊斯兰文明，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带来的希腊文明、在这条黄金大道上遍地开花。历经磨难的回鹘人走进了春天的花园。

他们建立了高昌汗国，最大的汗国是以李白的诞生地中亚楚河流域的巴拉沙衮与昆仑山与南天山交叉的喀什葛儿为中心的喀拉汗王朝；汗王自称为桃王石汗，桃花石即秦人即汉人，桃花石汗就是“东方与中国之王”，历代汗王以把自己视为中国的汗王为荣。

从九世纪中叶到十一世纪二百余年，他们成功地完成从漠北草原游牧民族到丝绸黄金大道定居民族的转变，他们成了绿洲上最优秀的农民，他们成了商道上精明能干的生意人，他们开设了星罗密布的作坊成为技艺高超的工匠，他们把波斯印度的各种花卉引进大漠发展成精美异常的园艺业，他们并没忘了他们的驰骋北方大漠草原勇武的英雄岁月，他们没有放弃游牧生活，牛羊马驼依然与他们为伴，最后是歌舞。维吾尔人西迁之前，西域音乐舞蹈就风靡中原，龟兹乐、高昌乐、疏勒乐，成为隋唐九部伎十部伎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高峰就是《秦王破阵乐》和《云裳羽衣曲》，唐明皇成为梨园创始人。肥壮如牛的安禄山跳起胡旋舞迅如疾风猛如苍鹰。进入音乐歌舞海洋的维吾尔人如鱼得水成为真正的歌舞民族。明清之际的叶尔羗汗国，王妃阿曼尼萨汗把《十二木卡姆》推向极致，木卡姆与麦西来甫成为维吾尔歌舞的标志。西迁之前，西域文学更是多姿多彩，老子入流沙化胡，印度的神话戏剧传说，摩尼教的赞美诗，伊索寓言，《论语》，汉史，唐诗等等。维吾尔人那种凝结凝固团结联合的天性再次爆发，落脚西域200年以后，诞生了两位文化巨人穆罕默德喀什葛里和玉素浦哈斯哈吉甫；前者是喀喇汗王朝的王子，后者是喀喇汗王朝的宫廷大臣。宫廷内乱，王子穆罕默德喀什葛里从王城喀什葛儿出逃，漫游天下，至阿拉伯帝国的中心巴格达；当是时也，突厥人信仰伊斯兰教时间最短，没法跟伊斯兰世界的阿拉伯人和波斯人相比，穆罕默德喀什葛里走遍突厥民族的村村落落，收集整理出不朽的《突厥语大辞典》，最精彩的部分就是300多首民歌：有狩猎歌劳动歌爱情歌，跟孔子当年周游列国一样历经艰险，也跟孔子收集整理《诗经》一样，收集整理出300多首民歌，从此突厥语与阿拉伯语波斯语并驾齐驱，突厥人从不再被阿拉伯人波斯人视为野蛮人。

玉素浦哈斯哈吉甫出生在喀拉汗王朝另一个王城巴拉沙衮。中亚汗国都有两个汗王两个王都，一个狮子王一个公驼王。东西两个王城发生内乱，王子穆罕默德喀什葛里向西逃亡，王朝忠臣玉素浦哈斯哈吉甫向东逃亡，他们重蹈老子的覆辙，也步孔子和屈原的后尘，这种从朝堂走向旷野的经历成为东方文人的必由之路。李白杜甫苏轼更是如此。后来波斯诗人萨迪把这种放逐与亡命天涯归结为：“诗人三十年漫游天下，后三十年写诗。有知识的人不实践，等于一只蜜蜂不酿蜜。”相当于杜甫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科举兴起，三年一大考，考生从大江南北四面八方赴京城赶考。富家子弟骑大马得好几个月，穷书生一路打工卖文当字走走停停没有三年两载到不了京城，不管骑马还是步行，一路观察社会，考察民情，开阔视野增长见识，一次不中，再考，两三次四五次，八九年十几年反复行走于大地，知行合一。科举后期，到了明清，八股盛行，思想禁锢，赶考书生全都是木头人，用老百姓的话说戴木头眼镜看天下什么都看不明白什么都看不见，一抹黑。漫游天下成了吃喝玩乐变了味。出关西行的都是舍身求法的人，他们听从太阳的召唤，秉承天道，“宁可为真话负罪，也不要说假话开脱。”十一世纪的维吾尔人古风犹存，历史仿佛在重视先秦诸子百家群星灿烂那个时代。

十一世纪中叶，经过两百年的休养生息，喀拉汗王朝实力雄厚，富强繁荣，彻底摆脱了漠北草原国破家亡的阴影。当年草原上的牙帐如今变成金碧辉煌天堂一般的宫殿。在漠北他们以游牧为主，关注的是牲畜和草场，在西域他们以农业商业为主，当年的牧主成了地主和富商。西迁之前，他们主食就是奶和肉，西迁之后，奶肉之上增加了米面美酒，有大麦酒葡萄酒，还有玫瑰花露和蜂蜜花汁，房地产业都兴盛起来了，控制水源兼并土地会有更大的利润。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更多的人沦为雇农和杂役，贫富分化越来越大，国王权贵就更牛逼了。漠北草原时代，汗王跟大家一起打猎征战，他们伟大的祖先乌古思汗亲自劳动。千百年来草原民族一个深入人心的传统：王者必须依靠自己的能力从外面找来财物，把这些财物分给大家。如果做不到，就没资格做王。他们十分蔑视中原皇帝，搜刮民财欺压自己的百姓，根本就没有打败敌人从敌人哪里索取战争赔款安抚百姓的意识。十一世纪七十年代西迁之后的喀喇汗王朝正处在历史大转折的紧要关口，自称桃花石汗的历代汗王们大臣们已经染上了中原皇帝和权贵骄奢淫逸的生活，漠北草原的优良传统所剩无几。玉素浦哈斯哈吉甫在诗中写道：“君王的权力遍及万民。他眉头一皱会危及生灵。”诗中隐士觉醒揭露国王：“国君啊，你仔细看看自己，为一己之身积累了多少财产。褐色地层中的金银财富，你都要掘取出来填充你的宝库。”诗人从巴拉萨衮逃亡到喀什葛尔，亲眼目睹了下层老百姓真实的生存状态，敏锐地察觉到时代的风云变幻和尖锐的社会问题，诗人在诗中写道：“正直已消失，邪恶在蔓延。”“信义发生了危机，不义充满了人间。”“卑者无礼貌，尊者无知识，狂悖者泛滥，温顺者绝踪。”“贫穷孤苦者无人怜悯，世风日下无人感到吃惊。”进入宫廷担任要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书国王行仁政，以王道治国，而不是漠北游牧时代四处征战的霸道治国。《福乐智慧》就是献给喀喇汗王朝的“治国策”。诗人比孔子孟子幸运，比屈原更幸运，东方的君主桃花石布格拉汗哈桑伊宾苏莱曼看完《福乐智慧》大为感动，赐予诗人“哈斯哈吉甫”的官职，译成汉语就是御前伺臣，受此封号的人是国君器重的大臣，辅佐国王执政。《福乐智慧》以四位主人公，日出国王，月圆大臣，贤明大臣，隐士觉醒之间展开对话，表达诗人的政治社会见解，描述出一幅富有魅力的理想国蓝图。这个理想国具有浓郁的东方色彩，是一个充满正义平等仁爱尊重知识重视教育，人人有修养的君子国。西方最早提出理想国的是希腊奴隶制时代的哲学家柏拉图，到了资本主义时代，英国人莫尔的“乌托邦”，意大利人康帕内拉的“太阳城”为人类设计了美好的未来，但西方黑暗的中世纪封建时代没有“乌托邦”“理想国”，封建时代的理想国是个空缺。东方很早就有世界大同的理想，有君子国的蓝图。玉素甫哈斯哈吉甫被称为西域孔子。九百多年后在渭北大学读大二的新疆姑娘吴丽梅写出第一篇文《老子思想的负面作用和影响》之后，开始研究孔子的《论语》与玉素浦哈斯哈吉甫的《福乐智慧》。最后一章吴丽梅提出这样一种观点，孔子柏拉图以及比哈斯哈吉甫早一个世纪的中亚哈萨克哲学家音乐学家医学家法拉比都给人类设计了美好的社会蓝图，都无法实现，包括那个给亚历山大大帝当过师傅的百科全书式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他们全都是纸上谈兵，孔子被冠以“素王”的美名，没有国土没有人民没有军队，有王道之道没王者之位。玉素浦就很幸运，辅佐君王，兴国安邦，又著书立说，就像他在书中写的那样：“我说了话，写了书，我抓住了两个世界。”也印证了他的前辈法拉比说的：“谁在凯旋中征服了自己，谁就赢得了两次胜利。”法拉比公元870年出生在中亚一个哈萨克小村庄，曾在巴拉沙衮和喀什葛尔求学。三十岁以前就精通那个时代最高水平的三学语法学修辞学伦理学和称之为四知的算术，几何音乐天文，他成功地把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的著作引入伊斯兰文明并完整地保存下来，为400年后东方文艺复兴奠定了基础，为500年后欧洲文艺复兴提供了丰富的文化资源，被称为第二导师，也是伊斯兰世界的亚里士多德。法拉比还是个大音乐家，写有《音乐大全》，据说他创制了哈萨克民族标志性的乐器冬不拉。受柏拉图《理想国》和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的影响，法拉比在《幸福之道》中提出：“理想国”的模式，在这个理想中国王应该是一个贤明睿智完美的人，公民应该具有科学哲学知识和政治教养，社会的目的是公民的幸福，玉素甫哈斯哈吉甫把孔子与法拉比融合一起创造出《福乐智慧》，安邦治国是其核心主题。日出国王象征公正法度，月圆大臣代表了幸福，贤明大臣代表了智慧，提高了人的价值，我赋予隐士觉醒以来世的含义。

《福乐智慧》既是治国策又是一部对智慧与知识的赞歌。“福乐智慧”就是追求幸福的智慧。治国安邦需要智慧，人生所追求的幸福生活也需要智慧，治理国家就是要保证民众的幸福生活。儒家的民本思想，在回鹘人西迁之前已流传西域一千多年前了。处在中西文化交汇点的喀拉汗王朝的辅政大臣，玉素甫哈斯哈吉甫把中西方理念融合一起发扬光大，诗人在诗中提出了“智慧是美德之本”和具有知识就是美德的命题，美德包涵人间一切美好高尚的品德，如真正，善良，诚恳，仁爱，谦和，节制，廉洁，勇敢等，这些美好的品德都以智慧为根本，都由知识而形成，《福乐智慧》中“美德”与“善良”是同一个词：在古代维吾尔语中既含有“知识”之意，又包含有“智慧”之意。“人生而无知，学而知之。”“荣誉和地位属于有知识的人”“人的高尚全在知识”“智慧使人高升，知识使人高大，借此二者，使人方能非同凡响。”“人类的价值就在于知识和智慧。”我们就知道吴丽梅多么反感《道德经》那段：“弱其志，强其骨，虚其心，实其腹。”卫鞅《商君书》把老子的弱民术发挥得淋漓尽致。《商君书弱民》“国弱民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以强去弱者弱，以弱去强者强。”《商君书》驭民五术，壹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韩非子》把弱民术发挥到至极，创造出一套完整有效的帝王术和奴才哲学，商鞅志在强国弱民，韩非志在强君奴民。司马迁在《史记》中把老庄申韩放一起列传是有道理的。吴丽梅不由自主地写下这么一短话：司马迁不是因为李凌事件受刑而是因为他写下了不朽的《史记》。《史记》的主题就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也许他没意识到先秦百家争鸣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也许意识到而有意为之，成为千古绝唱，成为天鹅之歌。

吴丽梅无法平静，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大学校园，学生可以在教室熬夜苦战，不管教室还是宿舍都是长明灯。吴丽梅坐到后半夜，才开始动笔。儒家转型到法家最关键的人物荀子一下子在吴丽梅眼里成了一个平庸而懦弱的人。孔孟时代的儒家内心光明充满理想正义责任和尊严，但没有可操作性，属于价值理性，孔子周游列国不入秦，因为秦不行周礼，另一个原因，他的老师老子出关西行也没在秦国停留而是一路向西入流沙而不归，孔子不再步老师的足迹，孔子有鞋子穿了，孔子有《春秋》大义，有先王之礼，人不是天道的工具而是天道的主体。战国后期，时局更加动荡残酷，荀子入秦，秦已经从霸秦上升到暴秦，荀子情不自禁开始赞美暴秦，赞美中有一种力量感和成就感，仿佛给儒家一股活力，有识之士也哑口无言，荀子已经享有大师美名，光有著作不行，关键还要有自己的弟子，以延续门派学风，于是乎就培养出两个高徒韩非与李斯，一个擅长理论，一个擅长行动，两个师兄弟再有天大的矛盾，但他们目标明确：打造出一个强大无比的帝国，再打造出一个强大无比的皇帝。在吴丽梅笔下，荀子成功地完成了儒家向法家的过渡，同时也完成了价值理性向工具理性的转变，秦国上下全都成了天道的工具，就是老子说的刍狗。吴丽梅压根就没意识到天道对她也同样冷酷无情，徐济云走进她的生活，她所有的论文都让徐济云把关修改，上天就这么报应她。她与徐济云分手时才意识到两三年前她反思先秦诸子重新发现遥远的故乡那个伟大的诗人玉素甫·哈斯·哈吉甫时，她就陷入了欧洲人说的历史的诡计。她和徐济云常常探讨到黎明，讨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平庸之恶，先秦诸子百家中最功利最平庸的不是杨朱而是荀子，在战国后期历史大转折的关键时期，竟然放弃了人之为人的责任。徐济云解释为中国文人特有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吴丽梅最反感独善其身，吴丽梅告诉徐济云，在新疆不会出现陶渊明，也没有什么英雄豪杰，草原人把男子叫巴特尔，汉人把男子叫儿子娃娃。吴丽梅继续发挥，独善其身就是助恶为善，这种结构性缺陷的善就是你们陕西人说的碎善，丧失道义把知识沦为法势术，这是知识分子的悲哀，韩非李斯被司马迁定义为鼠是有道理，荀子颂秦为他的学生韩非李斯放弃尊严给秦王下跪磕头奴颜婢膝扫清了心理障碍。吴丽梅越说越精辟，不知不觉进入了小说，吴丽梅就洋洋得意重述荆轲刺秦。

话说荆轲带秦舞阳入秦不久，马上意识到秦王的长子扶苏非同凡响。秦已灭韩赵、一统天下势不可当，秦王虽未立太子，却对长子扶苏精心培养，十三岁个小屁孩却有仁德之明。荆轲就不急着去见秦王，刻意逗留几日，亲眼目睹了公子扶苏的风采。咸阳王宫上空，阴沉晦暗，不祥之兆如此明显，人人皆知，没人敢说。秦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防贼寇。大刺客荆轲马上明白：秦王父子，一暗一明，形同水火，若刺杀成功，扶苏即位，秦国将大盛于天下，将一世二世万万世永世不绝，秦舞阳马上说：“咱就刺扶苏，杀个碎娃跟捏鸡蛋一样，要逃也方便。”荆轲微微一笑：“天象已显示扶苏将死于兄弟之手，扶苏死，秦必亡。”秦舞阳就明白荆轲要做什么了。刚进殿，秦舞阳就吓得尿裤子。有道是人生如戏，全凭演技，荆轲不辱使命，跟真正的大刺客一样跟秦王较量一番，秦王吓出一身冷汗，荆轲被秦王挥长剑狂砍乱剁之际，满脸微笑。秦王至死不明白一个被击垮的人一个被杀的人为什么要笑？秦王一统天下成了千古一帝，还是不明白一个被击垮的人为什么要笑。有道是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笑。你都要死了你笑什么笑？死亡的恐惧一直萦绕心头，巡游天下找仙药以求长生不老以求长生不死。《史记》里有记载：“始皇恶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不愿听也不愿承认死亡这个巨大的存在。有方士暗示几百年前老子李耳出关西行，时光就拉长了，生命也就拉长了，据说老子现在还活着，在昆仑山下跳大神呢。始皇不会西行的，吞六国灭二周，周天子西行上昆仑，始皇帝不会步周穆王后尘，始皇就喜欢游蓬莱登泰山。很快到了沙丘，当年赵武灵王被活活饿死在这里。秦赵同族，兄弟之间却那么无情，坑赵率40万，最先灭韩赵，以致赵国几十年间无青壮。这个时候，始皇帝眼前竟然出现荆轲临死前的笑脸，始皇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狗日的真的笑到了最后。什么意思啊你？那张死人的笑脸一下子就严肃起来了，此时此刻已经死去好多年的大刺客荆轲用那惨凄的怪笑告诉始皇：赶快下诏传位太子扶苏！始皇帝就全身瘫软不能动了，就跟老子给孔子传道一样，全身能动的只有舌头，以及舌尖上微弱的声音。李斯和赵高就在身边，强大的帝国如此遥远，在通往帝国大殿的小道上，这两个王八蛋操控了一切，这两个奴颜婢膝的家伙此时此刻怎么变得如此渺小，如此让人不可思议。一个太监，一个仓鼠，再加上一个众王子中最弱智的胡亥。三只小老鼠啊！始皇帝的眼睛越来越亮，所谓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如同太阳，此时此刻皇帝才是真正的太阳，一千颗太阳在闪射光芒，太阳深处喷射的火焰以及天空上的镜子照耀下，李斯赵高胡亥跟跳蚤那么小了，可他们的权力那么大，那么大。自商鞅变法以来，帝国的弱化政策最成功的楷模就是皇帝跟前这三只小跳蚤三只小老鼠。皇帝惊恐万状，皇帝终于明白最大的恐惧不是死亡而是小人，皇帝就这么被活活吓死了，强大的兵团在地宫保卫皇帝，也无法摆脱对小人的恐惧。荆轲不再笑了，彻底消失了。

王夫之认为秦灭亡于小人之祸，“小人之心，智者弗能测也，刚者弗能制也……君子不坠其陷阱中鲜有也。”那个跟秦桧联手杀岳飞的宋高宗没有子嗣，从家族收养了两个小王子，王子长大成人，选太子时高宗皇帝赵构想出一条妙计，给两个王子各送10个美女。过一段时间，召回这二十个美女进行体检，其中十个美女全部失身，另十个美女完好无损保持处女之身。没有近女色的王子被立为太子就是宋孝宗。鸦片战争之后，大清王朝到了关键时刻，道光皇帝开始立储，老六智勇双全，雄才大略且相貌英俊，老四文韬武略与老六相差甚远，天花留下一脸麻子，小时候骑马摔断一条腿还是个跛子。春天打猎，老六百发百中，十只箭射中11只猎物，其中一枝一箭双雕。老四一箭不发，只告诉父皇不忍杀生。道光考察老四老六治国方略时，老六头头是道，逻辑严密条理清晰，老四根本不谈治国方略，只是不断问父皇身体如何，饮食起居如何，这就是有名的藏拙示孝。老四成功踏上宝座成为咸丰皇帝，后病死热河避暑山庄。咸丰的西宫太后慈禧与老六奕訢联手政变诛杀顾命大臣，垂帘听政50多年。老六奕訢成为洋务运动首领，能力超强，引起西太后猜忌，如同多尔衮在世的老六奕訢被打压排挤，同治中兴成昙花一现。西太后再也受不了雄才大略的皇室成员，同治以后的光绪宣统都小小年纪被宫女们折腾成性无能，用老百姓的话说小小年纪就把龙涎流干了。光绪与宣统都没子嗣，宣统溥仪连性生活都过不了。有道是：“天地不仁以万物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从始皇帝嬴政到宣统溥仪都成了天道的工具。美德智慧幸福紧密相连，平庸给国家带来灾祸，无知给个人带来不幸，弱民术弱命术包藏着巨大的私心。玉素甫·哈斯·哈吉甫认为，获得知识的人越多，幸福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学者哲人会给人们带来幸福。”这种来自古希腊的“智慧至上”，“知识至上”，“哲人学者至上”的意识，在中亚地区形成了诗人高于国王的社会风尚。《福乐智慧》中的隐士觉醒被国王多次邀请，比刘皇叔三请诸葛亮还要热情还虔诚，隐士觉醒踏进王府见到国王先给国王一通下马威：

“国君啊，你仔细看看自己，

你为一己之身积蓄了多少财富……

你使有父者失去父亲，

你使有母者沦为孤儿……

细想起来，这全都是贪欲，

欲壑焉有填平之时。

财富填不满贪婪者的双眼，

只有一抔黄土能填满他的眼睛。”

隐士觉醒身上凝聚了原始儒家印度佛教和波斯苏菲教派的思想，这种诗人高于国王的意识在中原非常少见。

公元十一世纪七十年代，中原正是北宋仁宗年代。喀拉汗王朝一直把大宋王朝当宗主国，定期派使者去中原朝贡。宋朝也是中国历史上君臣关系较为平等的朝代。玉素甫·哈斯·哈吉甫跟北宋大儒张载年龄只相差5岁，属于同代人；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写《福乐智慧》时，张载在陕西关中眉县一边带学生恢复古礼搞井田制，一边著书立学写《正蒙》，寥寥数百字的《西铭》《东铭》既是校训又是他所创立的关学精髓，最有名的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西铭》被同代大儒程景程颐兄弟称为千古绝篇。张载去世后被宋朝皇帝赐谥“明公”“眉伯”，从祀孔庙，到了明朝改称“先儒张子”，如同先秦诸子再生。《西铭》跟《福乐智慧》一样，张子也设计了一个东方君子国，东方乌托邦，张载精心设计的是一个“民胞物与”的“大同”世界，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和谐的大家庭，人民都是我的同胞，万物都是我的同伴，人人都是天地的儿子，大家尊老爱幼，和睦相处，连君主皇帝天子也只是天地之子的一员。关西大儒张载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把至高无上的皇帝君王天子拉下来拉到与众生平等的位置，给商鞅韩非李斯这帮狗子客致命一击。智慧美德知识才是衡量一个人的标准，“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后世不少愚腐懦夫纷纷谴责张载《西铭》对皇帝不敬，酸儒奴才们怎么能忍受皇帝君王与众生平起平坐？《西铭》就像“天空上的镜子，”让大地上的狗子客碎善奴才们原形毕露，平庸之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大二最后一个学期吴丽梅已经不再那么愤怒了，已经冷静下来了，她就看到了《张子全书》、《张载集》，然后是惊世骇俗之作《西铭》，席勒、贝多芬再次出现在眼前，《第九交响乐》再次在耳边响起，“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神殿里。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消除一切分歧，在你的光辉照耀下，人们团结成兄弟”，席勒、贝多芬《欢乐颂》把玉素甫·哈斯·哈吉甫与张载连在一起，把《福乐智慧》与《西铭》连在一起。两位不曾相识的东方学者不约而同地在那个大动荡大变革的时代抓住了时代的脉搏打造出具有人文理想人文关怀的人文理想国，二百年后中亚地区出现伊斯兰世界文化复兴，三百年后欧洲文艺复兴开始，人类走出中世纪。张载开创的关学，贵在有用，重视解决军事、宗法、天文、土地制度等现实问题。躬行礼教，反对把“心学”当空谈。明代心学大师王阳明不由感叹：“关中自古多豪杰，其忠信沉毅之质，明代英伟之器，四方之士，吾见亦多矣，未有如关中之盛者也。”王夫之先生专门有《张子正蒙注》。明朝灭亡，顾炎武抱着亡国之痛出关入秦，在关中实地考察，领会关学精髓，有感于国破家亡，张载孜孜以求的“民胞物与”的世界坠入“人将相食”的狼图腾时代，顾炎武以血泪之笔在《日知录卷十三正始》中写道：“有亡国，有亡天下……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而矣！”概括起来就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张载《西铭》中“乾称父，坤称母……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概括起来就是：“民胞物与。”顾炎武虽然生长在江南，但他对江南的学风颇为不满，屡加抨击：“江南之士，轻薄奢淫，梁陈诸帝遗风也。群民终日，言不及义，必行小惠，难矣哉，今日南方学者是也。”“自余所及见，里中二三十年来号为文人者，无不以浮名苟得为务。”梁启超曾困惑顾炎武：“虽南人，下半世却送在北方，致死也不肯回家。反常举动反常到如此田地？这个哑谜只好让天下万世有心人胡猜罢了。”他久居北方，徘徊于关中大地：“密察山川形势，缔结豪杰人士。”在《与三侄书》中写道：“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与他省不同。”西部高地，尤其是“关中为天下首，而潼关以临中原，实扼其吭，具建瓴之势。”明末清初，身怀亡国之痛的有志之士纷纷赴关中凭吊周镐京秦咸阳唐长安，西部高地就不是偏安之地，那是雄鹰翱翔之地，那是烈马奔驰，英雄豪杰纵横的血性之地，那是一千颗太阳照耀之地，那是无数生命浴火重生之地。来自江南苏州吴地的顾炎武还有一个更隐秘的情结：西行之路就是寻根之路，就是回乡之路。当年周公子太伯仲雍奔吴，被当地百姓拥立为首领，蛮荒之地开始进入文明，吴的祖先来自关中周原，与周人同源。反清屡屡失败又对江南萎靡奢淫风气不满的顾炎武在关中西部高地浴火重生，找到了“精神家园”和安身立命之所。

吴丽梅给文章画上句号的时候天就亮了，黎明之光洒落在窗户上，清纯而芳香。吴丽梅沉浸在老子出关入秦的那一刻，沉浸在张载带领学生齐声朗诵《西铭》的那一刻，沉浸在顾炎武凭吊周镐京秦咸阳唐长安的那一刻，沉静在鲁迅登上西安破败城墙的那一刻；那一定是黎明之光清水洗尘一样飘洒天地的时刻，那一刻，吴丽梅真正爱上了这块土地，吴丽梅发誓要像顾炎武一样永远留在这里。爱屋及乌，那一刻，她真正爱上了徐济云。晚上约会的时候，徐济云大吃一惊，吴丽梅主动亲了他。这部小说结尾的时候徐济云也不知道大二最后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吴丽梅因为大儒张载，因为顾炎武和玉素甫·哈斯·哈吉甫给他主动一吻。

喀喇汗王朝跟历史上所有的王朝一样，从九世纪立国，到十一世纪进入辉煌到十三世纪衰落。这一次灭掉汗国的不是北方蛮族，而是辽国的残部，金国崛起一路南下灭辽灭北宋，南宋偏安江左。辽皇族耶律大石带数千残部西迁，滚雪球一样不断壮大，灭喀拉汗国建立西辽王朝。然后蒙古崛起，成吉思汗邀请维吾尔人回故乡漠北草原，维吾尔人虽然亡国，可家园还在，丝绸古道已经让他们建设得繁荣富足，他们跟当年离开祁连山河西走廊落脚兴都库什山的大月氏人一样，已经离不开新家园了。高昌王亦都护巴而术阿而忒的斤首先起兵杀掉西辽少监投成吉思汗。亦都护译成汉语就是幸福之主，维吾尔人从汗王到百姓被《福乐智慧》熏陶几百年了，文明程度堪比中原，大概是那个时代世界上文明程度最高的民族了。高昌回鹘幸福之主亦都护前来归顺，成吉思汗十分高兴。亦都护高贵的气质非凡的仪表，更让成吉思汗惊叹不已，便把亦都护收为自己的“第五子”，跟亲儿子一样对待，还把公主嫁给亦都护。成吉思汗教训公主说：皇帝的女儿有三个丈夫，第一个是丈夫黄金王朝，第二个丈夫是名誉，第三个丈夫才是所嫁的丈夫。蒙古大军灭西辽乃蛮，回鹘人塔塔统阿学识渊博，蒙古人与回鹘人又有同乡之情，同起于漠北，蒙古的本义就是火焰，跟塔里木上空的镜子一样，跟西域大漠火焰般的土地和万物一样，塔塔统阿创制蒙古文字最好不过了。成吉思汗还让塔塔统阿给自己的王子当师傅，教王子们读书写字。汉人丘处机名震北方，奉旨西行在西天山给大汗讲道，大汗顿悟了生命的本相，不再以强力平天下。灭掉金国后又得一个大学者耶律楚材。征服了世界的蒙古人在丘处机、塔塔统阿和精通中原文化的耶律楚材开导下走向文明。

蒙古人兴盛百年，帖木儿大帝在中亚撒马尔罕崛起，把雄踞欧亚非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打得落花流水，奥斯曼皇帝被俘，被帖木儿狠狠羞辱一番，欧洲基督教国家就很想跟帖木儿大帝联手夹击土耳其奥斯曼帝国，帖木儿大帝给西班牙国王回信这样开头：“吾儿西班牙国王菲里甫二世。”吾儿这个词在西北地区口语就是“你这我儿”，你是我的儿，书面语就是吾儿某某某，帖木儿大帝很喜欢西北地区这个汉人方言，很带劲很牛皮。跟所有北方游牧民族一样，梦中理想就是挥兵南下做中原的皇帝。中国，中国，大地的中心，宇宙的中心，做中原的皇帝才是那个真正的王者，中国以外全都是蛮荒野之地，未开垦之地。中原人这样看，中原周围的蛮夷也这样看。即使到了1840年鸦片战争，大清帝国惨败，签订不平等条约，陕西关中地区一直流传这样的说法：条约原始版本这样开头《中犬英南京条约》。洋鬼子没当回事，割地赔款一样不少谁在乎题头呀！五口通商，鸦片进来了，洋货全都进来了，很快明白中国人创造这个犬英字有多么王八蛋！把我们当夷狄当野蛮人啊。英国人哪受得了这个，都大英帝国了，殖民扩张好几百年了，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宗教改革法国大革命工业革命几百年了呀。征服了非洲美洲大洋洲，土著那才叫野蛮，到了亚洲，到了中国，大英帝国的英就变成了犬英，传教士们纷纷回国发布这个极端恶劣的消息，英国举国哗然，国会更是群情激愤。法国人也受不了如此奇耻大辱，难道还要出现一个犬法字不行？德国当时还没有统一，还是好几百个小诸侯狗咬狗顾不上。英法联军攻破北京，火烧圆明园，皇家园林珍宝太多，非洲美洲印度都没见过这么多奇珍异宝，将士们就失控了，就成了强盗，抢劫一空，放火焚烧不留痕迹罪证。雨果写文章怒斥：有两个强盗，一个叫英吉利，一个叫法兰西。大作家雨果跟中国西北关中的农民一样给英国法国加上了“犬”。英国法国一下子就成了野蛮人。这是后话。十五世纪初的帖木儿大帝虽然雄霸欧亚，拥兵百万，其实是个很厚道很谦逊的人，他崇拜成吉思汗，就娶了蒙古汗王的公主，成为黄金家族的女婿，《明史》中记载他是元朝驸马。他甚至都不好意思以蒙古贵族最高的浑台吉称呼自己，他只称自己为别克，很一般的草原蒙古贵族。帖木儿建立汗国后很长时间一直保持与明朝的朝贡关系，以大明王朝西域藩属国自居。等到他征欧亚横扫印度，底气很足了，他就想入主中原。

1405年2月18日，帖木儿大帝率60万铁骑浩浩荡荡从中亚大城撒马尔军出发，一路向东，沿当年成吉思汗的行军路线向东向东一直向东，到了火焰山下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游方僧在帐外摇着手鼓讲故事，士兵们听得津津有味。离大帐几十米远呢，帖木儿还是听得那么清楚，而且全都听明白了。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有个蒙古妃子，生下了一个盖世英雄朱棣，因为有蒙古血统，朱棣性如烈火凶猛异常。朱元璋传位给孙子。朱棣被封为燕王。燕王就带北方大军以蒙古兵为主力，南下夺了侄子建文帝的江山，然后迁都北京，旧都南京成了陪都。帖木儿入主中原打的就是这个蒙古血统的明成祖朱棣。这个人跟他一样都有半个蒙古血统。蒙古就是大地上的火焰，帖木儿的另一半就犹豫了，而这一半一定要让火焰更凶更猛。当天晚上，大帐外又来了一群中原的皮影艺人，帖木儿就去看，布帘子后一团火，两个小影人，跳来跳去，一个还把另一个一刀劈于马下，士兵们欢呼。帖木儿开始了对自己的想象。天亮了，帖木儿看见了太阳，太阳底下那么多影子，人的，动物的，草木的，万物皆为影，世界就这个样子？帖木儿不觉不知进入对世界的想象。大军很快就开拔了，浩浩荡荡从火焰山下穿过。从古到今，所有从火焰山下经过的人都会把火焰山看成凝固的火焰而不是山，都会把这团大地上的火焰看成太阳的神迹。帖木儿就开始了对宇宙天地对天道的想象……六十万大军全都惊呆了，雄才大略神勇无比的帖木儿大帝一半坠马而亡，另一半化作一缕白烟窜入太阳。那一刻天空煞白，就像一面白布，被白烟笼罩的太阳微弱如烛火摇曳，无论坠地的躯壳还是升天的白烟状的灵魂，在烛光照射下全成了投射到白布上的皮影。

成吉思汗之后草原上出现过好多影子帝国，帖木儿大帝之后最后一个影子帝国出现在印度，就是把英国人吸引过去的帖木儿大帝的孙子巴比尔大帝建立的卧莫尔帝国。征服了卧莫尔帝国的英国人腰杆硬了，底气足了，就来到中国，就成了犬英国人，带鸦片来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