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场合,鄙人曾经宣称,自己是古崖州的遗民,旁人听来以为是一个幽默,于我却有几分认真。不仅我肉体的生命出生在崖州属地,而且精神生命也从这地里汲取了许多有机的营养。海南岛古称琼崖,一般而言,北部为琼,南部为崖。虽然大体讲的都是闽南语,但彼此之间听起来还有些不顺畅,勾兑不好还会产生出误会和笑话来。文娱生活方面,琼州的人喜欢唱戏;崖州人热爱唱歌。尤其是州城以西的地方,人们在扶犁耕地或是挥廉收割的间隙,甚至是赶路的中途,都会随兴打开嗓子,在阳光下嘹亮地唱上一段,或是对上两节,直到兴尽才又继续干活赶路。崖州土歌曲调丰富,其旋律古朴而又苍凉,具有极强的慰藉力。如果在路途中看到有人哭得死去活来,无法安慰,你就给她上唱一段 “天地啊生人在世啊上,先世啊姻缘天注哦定……”保证很快就可以让她安静下来。这种悲凉的曲调几乎贯穿了崖州人生活的各个环节,恋爱、嫁娶、送丧、节日,闲暇的时光,都离不开土歌的对和。特别是男女谈情说爱,几乎不用口语,都是一条歌儿扔过去,又一条歌儿甩回来。不会土歌的男人,只能等着哪个人家的媳妇守寡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些惶惑不安的日子里,崖州土歌给了我的内心无限的安慰。记得一些黄昏,或者黑灯瞎火的暗夜,不知是哪个家的老人一咏三叹地唱起这种催人肝肠的曲调,唱得我趴在地上起不来身,唱得我“眼汁流成深江河……”
除了土歌,崖州人对故乡的记忆,还跟酸梅树联系在一起,甚至具体到一盘酸梅树芯儿煮出的仔鱼汤。因为结出的果子像一种弯豆,酸梅树被外地人称为酸豆树,在全岛各地都可以看到它的踪影,但它长得最茁壮又密集的地方是崖州的西部,几乎每一户人家都耸立着一二棵上百年、甚至数百年树龄的酸梅,有的人家甚至多达三五棵。这种树冠繁茂、枝条纷披的常年落叶乔木,气场很大,浑身散发着一种清凉的气息,它的果豆更是饱含着甘润的滋味。正是这种滋味,使海南岛南部火球般的烈日变得可以忍受。夏日的晌午,农夫们即便是赤裸的在田地里干活,心里只要静静地想一想家里的酸梅树,想一想酸梅树弯弯的果豆,喉咙里就有回甘的津液汨汨渗出,心里也就涌起一泓清凉。和崖州土歌一样,酸梅树的滋味极其丰富,难以说得清楚。它是有酸的味儿,特别是青涩的时候,还带着一种苦味,但它更有一种甘甜,含在嘴里特别能够生津,慢慢玩味,暗地里也还会透出许多字面上没有的意思。在不同的心境下,酸梅会变现出不同的味道来,这些味道也惟有崖州土歌才能唱得出来。酸梅树的躯干粗壮而又富有韧性,特别是它的枝条,在风中游刃有余,百挠不折,因此,它能够化解台风的那股野蛮劲,守护好自己的家园。每到夏天,长着酸梅树的人家,院子里就洒满了无数淡黄色、带着殷红血丝的花朵儿,散发着酸里带甜、甜里带辛的芳香,让回家的人满心欢喜。离开了酸梅树和崖州民歌,你无法想象,在烈日烤灸与台风淫威的扫荡之下,海南岛西南部的人是怎样活过来的。
崖州有一个叫做梅山的地方,是酸梅树的集结地,也可以说是酸梅树的首都。梅山不高,但因酸梅而闻名。或许是因为酸梅树的荫庇与护佑,那个地方人杰地灵,出了不少人才,包括一些出生入死的革命英烈。少年时,为了瞻仰那些德高望重的老树,曾经和伙伴们专程前往,在枝干扭动如苍龙劲舞的老梅树下久久彷徨。有一股深沉的大气弥漫四周,令我们说不出任何的言语。我们七嘴八舌地赶来,却又默默无语地离开。
今年的秋天,海南岛并不平静,台风呼啸着来来去去,夹带着撒泼的雨水,天地上下一片苍茫。某一个晚上,积华兄匆匆来访,带着一摞文稿,说是让我给看看,顺便写点什么。积华是有灵气的诗人,上世纪八十年代曾经在海南岛诗歌大赛中折桂。后来在江湖上行走,广交天下豪杰,路越走越宽,便金盆洗手,不再热衷于雕虫之事,但对诗坛乃至整个文坛仍保持关注,不时向我传递一些资讯,分享阅读的经验。老朋友中,像他这样有着良好读书习惯的人似乎已经不多了。
南渡江的波涛在台风中不断涨起,惶然的风雨声中,我陆陆续续读完了积华送来的文字,一本名为《秋韵》的诗文集。作者孙治福先生,是崖州地方酸梅树一般的人物,而且还是梅山本地人,属于在酸梅树阴影下生长起来的古崖州遗民,而且比我要年长一些。在多年辛勤的务实工作之后,他开始回归文化母体,和骚人墨客一样务起虚来,随兴所至地写下感怀的诗篇,与朋友亲人分享自己的人生阅历。读着他的文字,让我想起了越来越遥远的崖州,想起了一棵棵被人砍倒的酸梅树,想起海滩上一丛丛张牙舞爪的仙人掌,和婆娑葳蕤的野菠萝,还有已经过去了的那个多风多雨的时代,唤醒我无尽的乡愁,于是记下了这些简陋的文字,算是一种共鸣与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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