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野果
南方。其实是一个心理上的词汇。就像雨水,河流,省份,村庄一样,它是一个大概。是高速公路在前方延伸至消失了的地方,是一路驱车直到天黑了的地方。
但野果,又具体又精确。它是有名有姓的小学同学,是忘了名姓在路上碰到一笑却就相识的那人,是有缥缈云雾的山间清幽的水声,是蛙鸣——石蛙鸣。青蛙呱呱叫,石蛙咚咚响。石蛙夜半擂鼓,架子鼓下用脚踩的低音大鼓:咚,咚,咚。或是:杠,杠,杠。石蛙脚有吸盘,百米瀑布冲刷而下,悬壁湿滑有青苔,燕雀飞不过,石蛙闲庭若步,也无风雨也无晴。石蛙脚下有神功,飞檐走壁;又有蛤蟆功,肚大如鼓,能作鼓响,因之它是高手。只比周星驰略低。周星驰幸有如来神掌,真高!可降石蛙。
南方山中有石蛙,所以有野果。或这样说,南方山中有野果,所以有石蛙。
或这样说:山中有野果,有石蛙,也有南方。随你的便。
野果有多少呢,有一百种。至少有。小学同学四五十,叫得名的也就两三个,三四个。二十几个失联,十几个失踪,好几个失眠,还有一个失望。都找不见了。野果呢,失约,失密,失传,失魂落魄,失你个大头鬼,就此从生命里消失了,就好像你从来没来过一样。你在大街上找个人问问,你见过地稔吗,见过乌胖子吗。没有一个人理你的,个神经病。
地稔低调地趴在山坡上,静静地变成了紫红色。山坡上走来一个小阿妹,啊也也也也俏模样,引来了对面山坡上一个砍柴郎,啊也也也也砍柴郎。砍柴郎识得好些野果,地稔,板栗,果公泡,山楂,茶泡,乌胖子,牛卵训子,乌桃,苦槠。他比石蛙知道得多一些。但石蛙并不这样认为。石蛙的门前有蛇把守,石蛙很无聊,瀑布漱玉飞云如梦似幻,石蛙蹲悬于绝壁湿境,冷眼旁观这一切。山外酷夏,这瀑布中清冷,石蛙不热,冷眼观之。这臆断也主观了,石蛙其实不冷也不热,不冷不热遂为高手。
乌胖子是不是蓝莓。蓝是蓝的,蓝到某个界限就是紫,紫稀释到一个程度就是蓝。蓝再稀释就是白。以往纯蓝墨水不够用了,兑水写字,更好看,又不够用了再兑水,更好看。最后写出来的字就像白云落在白纸上。作文交上去,民办老师读了批个100分,那真是一篇好作文。纸上全是瀑布烟云,略有些潮湿而已,仔细听,尚有石蛙杠杠声。
乌胖子是不是板栗,那一定不是了:乌胖子光滑细嫩如屁股上的皮肤,摩娑之,很舒服。摩挲两个字也很舒服,键盘打出来能感觉到光滑。板栗不行。板栗如同刺猬,两颗成熟后的板栗在枝头是孤独的,它们注定无法相爱。靠近即是伤害。刺猬脱下了尖刺外衣,拥抱取暖,那是童话。结局是冻死了。板栗老之将至,卸下毛刺,脱颖而出,啪,落到地上。另一根枝头另一个板栗,啪,也从壳中掉落,落于土地,裹挟污泥的两颗板栗终于挤挨在一起。
再坚硬的东西也会发芽,奇了怪了。可好歹它是种子。板栗会发芽,苦槠也会发芽。苦槠其实不算野果,呸,苦槠就是野果,只是它不属于水果。呸,山野中有哪样野果属于水果,地稔,板栗,果公泡,山楂,茶泡,乌胖子,牛卵训子,乌桃,苦槠,都不是水果。水果是招安的野果。这样说就对了。可是苦槠,这样说吧,它刚采的时候不能吃,虽然它跟板栗一样坚硬,可是苦槠是圆锥形尖尖的,能做苦槠豆腐。跟苦槠背道而驰的是果公泡,六月的娇羞果实,柔软得不敢碰它。苦槠那么尖硬,果公泡那么柔软。春天的时候,花儿被流水挡住了去路,于是变成了野草莓。春天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季节,什么东西被挡住了去路,都会静静地变成野草莓:两只蝴蝶,狐狸,蜜蜂,或者是想念——有个人站在山坡上想念一个姑娘,于是他静静地变成了野草莓。所以野草莓,也就是果公泡,它是那样柔软,以至于每一个果粒里面都是汁水轻轻一碰就会迸裂出来。
山楂是红的,茶泡是白的,牛卵训子是黄的,乌桃是乌的。在山楂变红,茶泡变白,牛卵训子变黄,乌桃变乌以前,如果你在山坡上遇见它们就一定要屏息静气,踮着脚尖离开。它们会在约定的前夜忽然之间红的变红,白的变白,黄的变黄,乌的变乌,只要你不忘记那一次的遇见,走着走着一抬头就可以见到它们。这样的时候,只有石蛙依然是无聊的,它们依然雌伏于烟雨朦胧的绝壁之上:数水滴。一动不动——它们很忙。
堂前看梨花
晨起刷微信,看到一条“隔夜陈”。
“想起就叫人感到难过的事情:年轻时发下的愿,年轻时赌下的咒,年轻时喜欢过的人。”
深夜朋友圈,如深夜食堂,可以照见人生——这一段消息,在黑咕隆咚深夜看,与在曦阳明媚清晨看,效果绝然不同。
上午见厨房水槽中,清水候养着一二十颗大田螺。
说是要做酿田螺。
酿田螺是广东菜,做起来费工夫,吃起来却如老虎吃虾米。把螺肉挑出,与猪肉、香菇等斫碎拌匀,重新入壳蒸之或煨之,拖汤带水,鲜美异常。
清明要干什么,除扫墓之外,还要荡秋千,放风筝,吃青团,看花,吃螺蛳。螺蛳是螺蛳,田螺是田螺,不一样的。看花,可看紫云英,阿拉伯婆婆纳。周作人写越地风俗,清明上坟的船头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来,很有画面感。杜鹃在浙西山区,是要抬头看的,漫山遍野里,杜鹃花漫不经心地开着,又红得招摇。看花,还可看梨花。于青黛的屋角,伸出一株梨树,那一树梨花白,顿时明亮了整个村庄。在我看来,梨花是远比樱花要好看,梨花,怎么说呢,美得厚重一些,沉稳一些。堂前看梨花,灶下起炊烟,梨花白,那是俗世的美。
还可以想念梨子的味道。
青团,好像清明时节各地的人都要做起来吃。车前子写苏州的风物,说到青团,颜色青碧,是用麦汁和面制成,豆沙脂油馅。这是苏州人的吃法。周作人写故乡的食物与野菜,说到黄花麦果,应该也是青团,用的却是鼠曲草来和面。
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黄花麦果韧结结,关得大门自要吃,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我到台湾,在九份老街上吃到阿兰草仔粿。草仔粿是闽南话的叫法,我打听过,它也是搀入鼠曲草,遂有青草之色。这种鼠曲草身上有白色的细绒毛,浙西老家泥地里,屋前屋后都有,只是我没有吃过。我们做的青团,系用青艾叶制成。
我写过《艾香如故》,对做清明果的过程说得详细,现摘录一节:
“将新鲜的野艾从田野里采来,用石灰水浸泡。洗净后,和粳米一起捣烂磨浆;浆又下锅用慢火煮,水分挥发,越煮越稠,颜色也越煮越好看,变成纯粹的青;渐渐的,锅里就有了艾团;要不停翻动、捣开、搅匀,为防粘锅,在翻动的同时用一块猪皮在热锅上擦出油来……艾团熟透时,起锅,便用它直接包了馅儿来吃。有包成饺状的,用印花的木模子压成圆饼状的也有。颜色是鲜绿的。包在艾果里的菜馅,多是用新出的竹笋、肉丁、雪菜、冬菜等炒熟了,包好时热乎乎的直接可食,辣得很,我吃得头上直冒汗。”
清明果,形状有些像大型的饺子,褶子如花边。我捏不出来。
清明果也就是青团,放冷了也好吃。吃冷食的日子,是寒食节,是在清明的前一日,或二日。这一日禁烟火,只吃冷食。
现在,寒食已经没有节了,与清明混在一处。但是古诗句里仍常有。苏轼当年被贬黄州,过了第三个寒食节,写了《寒食帖》,现被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
明人王思任,写过一首诗,是与寒食有关,更与我家乡常山有关。诗曰:
石壁衢江狭,春沙夜雨连。溪行如策马,陆处或牵船。
云碓滩中雪,人家柚外烟。故乡寒食近,啼断杜鹃天。
这首诗,书家常写,有一次本地书家写好,裱好,送到家里,我却觉得挂哪里都不舒服。啼断杜鹃天,这调子,啧啧。人家说,早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杜鹃就是子规,它一声声叫着,子归,子归,而你却不归,这真是一桩想起就叫人感到难过的事情。
清明吃螺蛳,也是我们常有。汪曾祺老家江苏高邮,他说他们老家清明也吃螺蛳,谓可以明目。有趣的是,“孩子吃了螺蛳,用小竹弓把螺蛳壳射到屋顶上,喀拉喀拉地响。夏天‘检漏’,瓦匠总要扫下好些螺蛳壳。”
我们吃螺蛳,不把螺蛳弄到屋顶瓦背上。许多人只在屋角倒着。但是那满地的螺蛳壳,久也不烂,我见到也不免觉得有些落寞,恍忽有沧海桑田之感呀。
只好拿只板凳坐了。抬头,还是看梨花。
这个时候,若想起年轻时发过的愿,赌下的咒,喜欢过的人,也就风清气朗。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桑葚
须得蹲在桑树底下。假装自己是一个孩子,或假装自己是一只鸭子。小心地隐身于浓稠的桑叶之中,同时注意调整呼吸的频率与幅度,使之尽量悠长。
如此,你才能发现一颗又一颗紫黑的桑葚。
远人兄,这样和你说吧,当你觉得自己重新是一个孩子了,或者居然是一只鸭子了,桑葚才会对你格外照顾。距离你天真无邪的目光二十厘米外,一颗红得发紫,甜到忧伤的桑葚,就会从枝叶间巧妙浮现。
若有人只是站在田边,背着手像视察军队一样浮皮潦草地巡视桑林,则桑林也就仪仗整齐,团结紧张严肃而不活泼,轻易不肯交出桑葚。
桑葚欢叫一声,就哗啦一下不见了。
像扑打着翅膀的鸟群一样消失在田野。
红到发紫的桑葚一碰就落。瓜熟,蒂落。红色的桑葚有着吸引人的本事,但事实上它并未完全成熟,酸极。紫黑的桑葚则会馈赠给你甜美。即便落到地面,也要毫不犹豫地拾起来,吹一口风,趁机塞入口中。
这是对桑葚的尊重。
远人兄,在我们乡下,用嘴吹一吹,是一种比梧桐树还高的礼节。孩子跑着摔跑了,爬起,母亲对着他的膝盖吹一吹。一吹,就好了。风沙迷了眼,睁不开,恋人对着他的眼睛吹一吹。一吹,就好了。夜里走路,被神经病一样出没的野兔哈(吓)着,老人对着他的额头吹一吹。一吹,就好了。
现在,对着一颗落地又捡起的桑葚吹一吹。一吹,也就好了。
桑叶给蚕吃。蚕结了茧,茧变成丝,丝织成衣,衣穿在身。所以人穿衣,就等于是穿着桑叶。
桑葚是蚕节省下来,留给儿童的礼物。我吃叶子,你吃果实。桑葚在乡下,不过是孩子们的小零嘴,不是什么需要特别郑重的东西。桑田有主,桑葚却是谁家小孩都可以随意去吃。它算不上“水果”。甚至都算不上什么“果”。但是这样反而使桑葚真正成其为桑葚——吃也可,不吃也可,摘也可,不摘也可,落也可,不落也可。
或者说,二十多年前,桑葚纷纷地挂在桑树上,用黑紫的颜色祝乡下孩子们儿童节快乐。孩子们身后的书包拍打着屁股,呼啦一下钻进桑林,过一会儿呼啦一下钻出桑林,手指和嘴唇都是黑紫色。布书包多是黄色。有的书包哥哥用过,姐姐用过,现在他接着用,黄色书包上面就有一块青色补丁,又有一块蓝色补丁,还有一块红色补丁。
无所谓了。这时节能吃的果子太多。
五月底的桑葚与桃子、李子、杨梅、枇杷、杏子一起成熟。不同地方的桃子李子杨梅枇杷杏子,熟得有早有晚:桃花溪南边的先熟,大山垅的还没有熟;大山垅的熟了,黄村张的还没有熟;黄村张的熟了,三亩畈的还没有熟。于是,来自村庄四面八方的孩子,总是会在教室里交流他们一路采集到的果实。于是,孩子们对这个村庄四面八方的果树都了然于胸。
总是要等到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的了,他们才会钻进桑林。
桑葚有一枝柄。海棠、樱桃也有柄。枇杷也有柄。枇杷柄毛茸茸,不能吃。桑葚柄可吃。
远人兄,五月廿四日,我在苏州采桑葚。苏州,桑葚,枇杷。桑葚泡酒一缸缸。
一群中年人模拟儿童呼啦一声钻进桑林。钻进桑林之前,一人发了一个空的饭盒(透明塑料饭盒,而非铝质知青饭盒)。钻出桑林的时候,每个人的饭盒都是满满的。我手上,依旧是一个空饭盒。
人很惊讶:你怎不摘?
我摘的呀。摘一颗,就塞一颗入口中。十分快活。岂是饭盒可比!
(红的桑葚是酸的,酸到什么程度,紫的桑葚是甜的,甜又到什么程度,没人比我更了解。)
又,听我说到,紫黑的桑葚集满一掌,一并入口中大嚼,甚美。众皆无法想象。我又说,紫黑的桑葚集满一掌,夹一粒红色酸果,味道也甚好。紫黑的桑葚集满一掌,夹两粒红色酸果,味道也不错。
众皆茫然。而我独醉矣。
远人兄,桑葚紫色汁液落到衣服上,洗不掉。那天桑林里钻进钻出,居然一点紫色也没有染上衣服,倒有些遗憾。
桑,即故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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