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逛前门步行街

居京五十余年，近年深居简出，极少到热门景点特别是繁华闹市。闲逛观光，早已失去兴趣。

小雪那天下初雪，三天之后天气回暖。忽然心血来潮，想起去逛前门大街。那是个争议之地，十一年前拆迁改建，八年前完工并接待游人。此后，人们对它议论纷纷，争论它改建的成败。我正是八年前去看过一次，其后再没有去过。

到得大街，步行向南，最先进入我眼帘的，是全聚德烤鸭店。那三个金色大字，一下子把我带回五十年前。那年冬天，我的一位中学同学探亲路过北京，我请他进此店吃烤鸭。他是我高中最要好的同学，我以此招待他，一则显示高规格，二则想给他留个印象。他毕业于北大中文系，不知他读书时是否进过正宗烤鸭店。我以四元五角买了半只，我们边吃边聊别后种种，气氛极为融洽。后来他不止一次在信中表示，忘不了我的这次盛情款待。时隔半个世纪，只见门前有人排队，标价一只两百六十八元。

再往南走，同在路东，又一个牌匾让我驻足，它叫“广和楼”，但只见牌匾不见楼。想起来了，它曾是一个剧场，叫广和剧场，我曾进去看过戏。那是七十年代末，苏州京剧团在此剧场演出《李慧娘》，它讲的是南宋奸臣贾似道害死美女李慧娘，李死后化为厉鬼报仇的故事。由梅派传人胡芝风主演。演出很成功，也引起很大反响。它还带出一段公案，即鬼戏能不能演。这又由廖沫沙的《有鬼无害论》一文始作其俑。廖沫沙于一九六○年写的此文，“文革”中成为一大罪状。孟超也因为创作《李慧娘》而遭受迫害。时代经历了惨痛之后，终于从磨难中走出，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人和戏都得到了平反和昭雪。广和剧场演出《李慧娘》，见证了这一历史性的转变。此刻，看着“广和楼”牌匾，也是感慨不已。

曾有的名店，如稻香村、烧麦馆等，都显著地保留着。以前没有的，如肯德基、麦当劳，已是招牌显赫。还有名字怪怪的，如“奇思妙想魔相馆”，不知它想招徕何种顾客。街边几座生动的铜质雕塑，显示出北京的独有特色。十块到十五块一串的糖葫芦，很吸引一些爱吃零嘴的女士。从北到南八百米长的街道，虽然没有了往日的繁华，却有步行街的宽松与从容。二十元一趟的有轨电车，载着游兴很浓的外地游客，铃声叮当地引领他们领略街景，保留了五十年代曾有的风景。

我们最感兴趣的是大栅栏。这名字很有趣，外地人照牌匾念，叫它“大山栏”，或“大炸栏”，后来知道北京人叫它dashilar，就随意译成“大石腊”，或“大食辣”，甚至“大拾烂儿”，都带有调侃味道。其实，它是繁华的商业街，是前门大街的景中景。它虽然只是一条短短的小街，不过一二百米长，但它包罗万象，购物、餐饮、娱乐，各种商店都有，其中不少还是名店。全聚德、东来顺、稻香村、同仁堂、瑞蚨祥、内联升、六必居，以及北京历史上最早的电影院等，都是很老的字号。二三十年前，我曾在这里的“狗不理”先后吃过两次包子，感觉很有天津的正宗味道。四十多年前，又曾骑车到同仁堂抓过中药，这里的中药品种很全。

今天到此，原只想闲逛，不想买什么。但有一款围巾，漂亮大方，老伴儿还是买下了。九十多元也不算贵。我拿着票去交钱，收款员说可以抽奖，抽奖处兼卖各种首饰。我抽到一个一等奖，售货员说可以免费送一个，每个一万二到两万，只要交百分之八的税。老伴过来一看，觉得东西不中意，而且不值，又掐指一算，“税”不低，不想要。售货员说话了：“我们一天才发三个一等奖，你们不要，可惜了。那你就签个字。”我按她要求，签了‘放弃’两字，但心中却留下七个字：他们真会做生意！

说真话，这里的小摊位，真是比过去多多了，或许是因为大街改建，小摊就挤到这里来了。到这里的顾客很多，听口音，看衣着，大都是外地人。他们或者大包小包，提着北京货，或者左右观望，光顾着街景。我则是老习惯，不爱逛商店，与老伴说好，她进店里闲逛，我在街上溜达，并约定会合地点。我盘桓一趟，新店老店，店面一览无遗。我不买任何东西，尽管这里商品琳琅满目。我唯一进去的，是新华书店，为的是寻找自己的一本书。

离开大栅栏，又回到改建后的前门大街。徜徉其间，竟浮想联翩：我们现在还需辩论大街改建的成败吗？理论上的讨论，永远都是可以的。此前的论者，认为它失败的居多。但现在已经成为事实，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已是一条宽阔的步行街，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貌。与世上任何一个城市的步行街一样，它的建设总是以对它的前貌的损害为代价的。如同新北京的面貌，也是建筑在拆除旧北京许多城墙和古建筑之后形成的。虽然失却了部分既有的古老，但也有新北京的别样风貌。全盘否定改建对不对，留待后人去评说。

商业活动，由广场到街道，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汽车的出现，穿街过巷，干扰了城市居民的生活，于是兴起了步行街。最早起于美国，二战之后为欧亚一些国家所仿效。现有的世界十大著名步行街，美欧占了七条，亚洲三条。我国起步较晚，八十年代才兴起。或曰新事物，或叫新潮流，都有一些经验和教训，有待我们去总结。

闲逛前门大街，有些领略，有所感悟。一条步行大街，一条商业小街，很让我费心再认识。居京五十余年，我对北京了解了吗？如今我承认，我其实还是个陌生人。